或许尚且年幼的那位胡桃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瞧见,他们却是看了个清楚。
他们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一如之前见到那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一般蒙上了名为怀念的雾霭。
对人类而言,记忆是什么呢?
记忆是个体一切所经之路的主观证明;
是拥有记忆者由记忆中提取信息,用于完善衡量世界与自我的标准;
是人生活在世界上的锚点之一。
对人类而言,回忆是什么呢?
回忆是无论行至何处,无论走向何方,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霜,回忆依旧在那里。
它们或许令人痛苦、悲伤、愤怒,它们或许令人兴奋、满足、喜悦,它们或许无比黑暗也或许璀璨无双——但是它们终究,只是回忆。
而不是现实。
记忆是人类认知自我、认知世界的根据,回忆是人类重温美好、重温悲剧的引线。
但是倘若活得太久呢?
这时璃月的人们终于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既然钟离先生武艺文采都如此高超,想必不是单单一句“高人”就能形容的了——尽管璃月港的大家早有猜测,但是,如若钟离先生真的是一位仙人呢?
“我只不过是......记性很好。”
活得太久的人仿佛被时光长河所遗忘,自往昔历史中走来的人想要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寻找故人,便只能借着某些细枝末节的线索追溯记忆,回忆过去的一切美好与欢笑,然后抽离自我,最终在无人相伴的现实中孤独地醒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这桂花酒最初是与什么人共饮的?又承载着多少属于过去的美好与欢笑?
这只有属于那个时代的仙人们知道。
可是,桂花酒最初的味道,与钟离先生最初共饮的那些仙人们还在吗?
凡是璃月人,都知道——许多仙人,已然不在了。
在民众眼中,就连那位与璃月同行三千七百年的神明,也不在了。
所以,终究是,不似少年游。
胡桃的眼角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水,泪水的消失快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她不敢想,幼时的万千问题,究竟有多少成为了伤害他的利刃呢?
她不敢想。
快点结束吧,她想,这一切都快点结束吧。
她想快点回到客卿身边去了。
这大概是一种直觉——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内容会将所有人一同拉入悲伤的深渊,而且那绝对不是客卿愿意让他们看到的事情——可是她想知道,可是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家客卿到底是经历过多少离别才能变成如今这番极易触景伤情的模样,而且她明白自家客卿死死捂着不让任何人知道的事情一定不是小事。
她不求能快点回去了,于是胡桃心想,如果这里会将这一切告知他们,等她知道了所有,等到所有人一起回到璃月港后——
“我一定要抱抱他。”
胡桃心想。
我一定要抱抱他。
没等她再度鼓舞起自己的心情,香菱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颤声喊她:“胡桃。”
发生什么了?
胡桃有些疑惑,抬头看去。
不过是简简单单一个抬头,就将她方才堪堪鼓舞起一点波澜的情绪尽数沉入谷底。
【“阴阳有序,命运无常。”
文雅的客卿虽不明说,但是无论是他所讲述的哪一个睡前故事,都没有一个如童话故事般完美的结局。
她的祖父,更是用自己的逝去教会了她这一句话。
她在亲自举办葬礼后收拾行囊,乘着夜色、怀揣着鲜为人知的目的去往那生与死的【边界】。
仍徘徊于【边界】的魂魄们告诉她,她的祖父不会在这里停留。
往生堂的历代堂主从来都是如此,他们都不会执着停留于【边界】。
因为一生豁达,所以死后,也没有什么遗憾可言。
这件事,她家那位客卿先生真的半分都没察觉到吗?
胡桃不觉得。
只是客卿不说,她也不说。
谁都没有提及罢了。
钟离第一次看到她的神之眼时,便难说是忧虑,还是感慨地叹息。
自祖父逝去后,全往生堂上下大部分事务都暂时由这位见多识广的客卿代理,当时她还以为是客卿对她私自去了【边界】有些训戒的意思,但是其实并不是,至少胡桃询问时,客卿总是说相信她,一如既往地相信她能做的和祖父一般好。
那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忧虑?
是为这个神之眼?
胡桃翻来覆去地观察自己的火系神之眼,没觉出来这颗神之眼有什么不对。
她去询问,客卿也只是避重就轻——这或许是对她来说的避重就轻,对于钟离而言,胡桃丝毫不怀疑感慨是重、忧虑是轻——感慨万分地说一句:“堂主长大了。”
可是我的好客卿,你可是半分都没老啊,装凡人能不能装的像一点?
胡桃注视着钟离一如当年的美貌,悄悄咽下这句吐槽,拿过钟离给她的那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完全是会让懂行的人大喊暴珍天物的喝法。
她家客卿无奈摇头,也就纵着她去了。
祖父刚走时,她有时注视着自家这位疑似仙人的客卿,想起了祖父曾经提到过的几句话。
她不知道祖父是不是和钟离单独聊天的时候察觉到了什么,还是祖父年近寿终,总是比旁人更敏感些。
不知是哪一日,突然拉她到一旁谈论起了钟离客卿。
她夸赞钟离先生的学识,祖父一派理所应当又莫名有些自豪的表情——或许是觉得钟离先生和他是忘年交,所以祖父他也觉得自己沾了几分光?
她夸赞钟离先生的武艺,提及向钟离先生学枪的日常和钟离先生挥枪时的姿态,祖父总是听的聚精会神,仿佛见了他崇拜的人一般。
她夸赞钟离先生的美貌——那可就不得了了,她的祖父必然是要学老酸儒们震惊到吹胡子瞪眼的——仿佛她对守护璃月的那位神明说了什么亵渎神明的话一般。
真是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的胡桃如此评价。
可是那场对话的最后,先前祖父那生动的表情尽数沉寂下来,像是在仔细纠结着什么。
最后,语焉不详地对她说了一段话:
“阿桃。”
“倘若有一天......他不再担任往生堂的客卿,或者选择不与你告别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莫要拦他,也莫要怪他。”
“阿桃,生死无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