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絮般云层团团低压,参天古木影影绰绰,陡崖峭壁上盘曲的老树虬枝垂然独立。
高山千丈林涛万顷间,浩汤云水的淮江濯濯涤荡。长风自远山重峦穿林而来,席卷拂过阑珊破败村落,裹挟黏腥湿冷泥土气,吹搅得段听祁寒毛竖起。
沿着水路往上行,青白月光下一件件棺材散乱两侧顺水漂流,虫鸣窸窣作响,江雾弥散中愈衬幽深诡异。
横出枝节上几只乌鸦粗哑鸣叫着扑翅掠过,田埂荒野间森冷磷火扑朔迷离,更远些是户宅门前次第挂起的白灯笼,孤旧古村环山而建在荒郊野岭的阴坡上,天光从背面映照不到,整座村落错杂在黑魆魆一片昏暗中。
段听祁又细细端详了番地势,想起闲暇时泛阅的风水堪舆,一时兴起做回半吊子风水先生。临江,众水所汇之地,难得的“聚水格”,可水流湍急,外弯呈反弓状,主大凶;横向山峦阻绝生气,山环持风淤气不散,中低地易聚邪灵,阴气极重,大煞。
白灯笼孤伶伶盈溢光晕,腐朽木门吱呀着半开,探头的是个佝偻着腰的老人,骨廋如柴,蜡黄脸上爬满褶皱,浑浊不堪的眼珠子慢慢转动着,找到目标般定格到段听祁身上,皮笑肉不笑地扯下嘴角,呕哑嘲哳,“又是你啊。”
走进村门,行将就木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行,猛地响起锉刀砌进沉木的咚咚敲打声,循声望去,琐碎尘屑卷带凌乱纸钱飞扬,其间木匠粗壮有力的胳膊抡起铁锤凿穿木身,他浑汗如雨地打一口棺材,红漆散乱在地仿如血光缭绕,掩在身后贴满繁乱符篆的大门上几道深浅划痕,像是谁拿指甲在上面刮擦,几乎每道门上都有这样的痕迹。
复又前行,不知从哪窜出的野猫跟随同行,通体黝黑,眼珠是汪翠绿深潭,老人倚停拐杖目光怨毒盯着黑猫在瓦片屋檐上跳跃,五官几尽扭曲。村子一贯如常死气盎然,做丧的白绫像条不间断回旋曲线环山而上,白幡纷飞中断续木鱼诵经声不绝于耳。
兀地老人回过脑袋,脸部肌肉拉扯着挤出一个笑来,“你见过槐女吗?她离村前说要去云衔山寻仙师,可再也没回来过。”
他嘴角笑意扩大,唇齿张合间似要撕裂整张面容,像个披着人皮的怪物,“你应该知道吧,你循着她的路线乘着竹筏往上游走,让我算算,去了两天,可现在怎么又一个人回来?”
老人面色癫狂,“是槐女死了吗?所以你才没见到她。”他突然大笑起来,“死得好啊,那个自作聪明的贱人,险些拉着全村人送命。”
语气低落像是换个人,“槐女啊,是个好姑娘,她什么都很好,明明当时再过几天一切就会好起来,只要她乖乖地……”话音戛然而止。
老人目不转睛盯着段听祁,神情麻木恍惚,“可是槐女非要跑出去”,转而又笑,脸上皱纹加深抖动,“不过现在,一切又有转机。”
身体像被掩埋焦土的枯萎树根,一瞬间段听祁僵硬住动弹不得,如同浸没在深不见底的记忆渊薮中,他猛然想到些什么。
原著里第一夜野岭孤村,裴弃巫初到荒村时,多数村民罹患怪病药石无医暴毙而亡,死状凄惨。村子习俗推崇水葬,裴弃巫在帮忙筹备水葬仪式时意外发现村民们还在秘密谋划一场祭祀。不知何由祭祀以失败告终,之后村民恳求裴弃巫寻找外出云衔山的槐女行踪。
印象中裴弃巫寻人的竹筏在途中遭女鬼伏击侧翻沉江,倏尔画面一转长街陌巷,灯火淋漓中裴弃巫浸湿衣衫从淮江爬上岸时俨然第二夜云桥画舫。
所以,规则乱了是原身抢了原著里裴弃巫的剧情?原著里裴弃巫在万骨池的顺序是野岭孤村,云桥画舫,荒原白骨,云衔竹林。出于某种原因,原身比裴弃巫早一步进入万骨池,走了前两夜主角的剧情,在第三夜荒原白骨时,裴弃巫堪堪入池,正巧碰上原身,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原著第三夜突然冒出个炮灰段听祁。
之后原身死亡,属于原身的通关顺序结束。他这个外来者借尸还魂,和裴弃巫重开一段新的顺序,根据已走完的云桥画舫剧情推测,有人通关的环节剧情会延续发展而非一成不变。
段听祁思忱时老人将他带到一厝破旧屋舍,檐角紊乱蛛网做结,潮湿陈旧腐败气弥散,门前安放一口闲置的大水缸,拂尘委地像是横尸女鬼。
老人手背挡风动作轻缓地用火折子引燃墙壁上白烛,昏暗光线洇染开时,段听祁脚下仿佛生了根牢牢钉在原地寸步难移,胸口好似有块沉重的石头挤按着,沁骨凉意顺着脚踝攀上背脊。
成排纸人堆叠成行侍立角落,额头上贴着黄符篆,线条生硬的五官平面化地映在白色脸蛋上,朱砂描摹眼睛,面颊两团明显红圈晕开,嘴巴开了口张着像在讨要什么,细竹条扎出的腰身轮廓随风摆动,远望去纸人像活过来般结伙僵化诡异地咧嘴嬉笑。
老人瘦弱的手掌抬起拐杖颤颤巍巍地在杂乱木桌上点了两下,嚯着牙喃喃道,“看到桌上的朱砂和白纸了吗,拿地上的细竹条把它扎成纸人,嘴巴先不动,扎完后再把黄符贴上。”
“听明白了吗?千万别弄错,这东西可是要命的。”
“懂了就开始动手,你一个外乡人,想在我们村呆着,总要做点什么吧!”
“对了,待会门记得关死了,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开,不想死就少在外面晃悠。”
老人佝偻身影远远消失在浓夜里,段听祁刚要把门阖上却被猫爪抵住,油光毛亮的黑猫气淡神闲舔舐前爪,转身姿态闲散在前引路。
犹豫一瞬,段听祁施施然跟上。
枝桠交错遮住清寂月色,高大挺拔的槐树矗立村头枝繁叶茂,恍惚人形笼罩在斑驳阴影中不甚清晰。
诡谲黑猫轻跳几下蜷缩在那人脚侧,懒懒倚着不再动弹。
裴弃巫遥遥而立,他改换一袭玄色缎子衣袍,身段欣长如玉,袖口领口镶绣精细流云纹,此时微侧过身端是笑意盈盈美人面,可这笑意不达眼底,让人看着五内发怵。
他周身气质一变,像只落入俗尘翻滚的艳鬼,不复清冷出世孑然独立。
想起裴弃巫檐角下那句“后会有期”段听祁豁然开朗,换人格了。
段听祁微蜷起指节摩挲,却见楚轻舟俯下身来逗弄野猫,他低垂眼睫,眸子漆黑像团化不开的浓墨,声音清冽带着点可怜意味,“段师兄,能回答我一个疑问吗?”
他的嘴角弯起一道极浅的弧度,唇下痣敛于长夜,单刀直入猝不及防的玩味语气,“我不明白,段师兄明明已经魂消身死,现在又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委实怪哉。”
楚轻舟眼波流动闪烁着异样的光泽,此刻好整以暇注视段听祁,“段师兄能解释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