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栖枝回来了。
正当林听澜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从门外走过来一个水鬼似的冰人儿。
白栖枝全身都湿透了,细弱泛黄的头发上结了薄薄的冰片,上头覆着雪,看上去像是白了头。因着身体尚有余温,她那套单薄的下人们秋季才穿着的粗布衣裳不仅没有冻上,衣摆处、裤脚处还在哩哩啦啦地滴着水。
直到走近,林听澜才发她嘴唇已经冻得没有血色,泛着病态的紫青色,可脸上却还红肿着,应该是被风吹伤了。
她这样惨,倒叫林听澜不好再骂她什么了,只是沉下眉眼,冷声道:“你去哪了?”
白栖枝此刻被冻得厉害,嘴唇都打着哆嗦。
她没有回答林听澜的问题,只是僵着一张脸兀自上前,塞给给林听澜一样硬硬的东西。
林听澜只觉得面前人的手比死了一百年的尸体还要阴冷,连带她塞给她那块东西也凉得令人心颤。
林听澜甫一被触及,就冻得打了个寒噤。
他摊开手掌一看,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块小小的碎银子。
屋内燃了炭火盆,四处也都点上了灯,橘黄色的灯火色落下,到处都是暖洋洋的,唯独白栖枝冷得跟冰块一样,身上还若隐若现地散发着袅袅白烟。
她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的:“我赚的。”
林听澜:“算了吧,你一个小姑娘去哪里才能赚到这么多。”他突然变了脸色,“该不会是!”
若不是沈忘尘不轻不重地掐了他一下,恐怕后半段话就要被想偏了。
“不是。”白栖枝脑子都被冻僵了。她想了好久才抹把人中,上牙磕着下牙,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我出去……给别人做、做工……刷碗……”
林听澜:“刷碗也赚不上这么多啊。”
白栖枝:“不是,刷碗……只赚了……十文。”说到这儿,她狠狠打了个哆嗦,将双手拢至嘴边,哈了口气,搓了搓自己的双臂。
十文?
林听澜和沈忘尘对视了一眼。
这傻丫头被人骗了,大昭商业发达,哪怕是民间的小商铺,刷半天的碗也能赚上五十文左右,估计是那摊贩老板见她是个小姑娘家不知世事,这才将工钱打砍了一刀。
冬天水凉,刷了半天的碗才只能赚上十文钱。
听她这么说,饶是林听澜也忍不住觉得她有点可怜了。
但他依旧沉着脸问道:“那这碎银子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你这一身的水,别告诉我这都是你刷碗刷来的。”
这时候白栖枝已经缓和过来许多了,她吸了吸鼻子,说话也不怎么打绊子:“银子是我帮一位小姐捡手帕得的。我从摊子回来的时候,路上遇见了个小姐帕子掉湖里了,那帕子是她情郎给她的,她很宝贝,所以帕子被风吹到湖里的时候她很着急。她丫鬟不识水性,加上天冷,水凉,没人帮她去捡手帕。”
林听澜:“所以你就帮她捡了?”
白栖枝:“不是帮,是受雇,我识水性,就跟她说,只要她给我二十文钱我就帮她捞。当时那小姐都急哭了,说只要我能捞的上来给我多少钱都行。然后,我就跳下去了。”
林听澜觉得又气又好笑:“二十文就值得你大冬天的往湖里跳?”
“二十文能卖很多东西的。”白栖枝反驳道,“二十文钱能买半斤多的大米,能去摊铺喝十碗粥,能在沿海的地方买两斤盐,能在岭南买一根便宜的毛笔,还可以买两枚鸭蛋呢!”
林听澜:“这些都是谁跟你说的?”
白栖枝很诚实地回答:“摊主。”
屋内一片鸦雀无声。
“你……”林听澜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是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了,站在原地,转头看向沈忘尘。
后者亦是一片哑言。
就在这样沉静的情况下,白栖枝偷偷从冻到发硬的袖子里拎出一小袋被塞得鼓鼓溜溜的油纸包,在两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两人面前的桌上。
两人对视一眼,沈忘尘朝林听澜动了下眼色,林听澜将那纸包打开。
里面是十六个红彤彤的裹了糖衣的红果子。
两人又看向白栖枝,后者心虚地撇开眼:“嗯……那二十文钱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反正看你们就是大户人家嘛,小时候应该很少能吃到这些东西,就……嗯……买了一点点带回来了。”
她这话说到后面几乎就让人听不见了,只剩自己在那里喃喃自语。
其实是因为她在街上看到了卖糖葫芦的姨姨,自己嘴馋用赚的工钱买了一根,然后又觉得自己吃独食好像不太好,就用那二十文给待在家里的这两人也买了包散的吃吃看,然后把那位小姐赏的那块碎银子交给林听澜,证明自己不是自己单独一个人就活不去。
屋内静默无声。
白栖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
“林听澜。”她抬起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毫无惧色地看向林听澜,“你说我蠢笨,别说是要为我阿父阿母报仇,只怕日后能不能单独活下去都是个问题。可是,你现在看到了,就算我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也许我赚的十文钱对你来说没什么,可是对我来说,十文钱可以够我喝五天的粥,仅凭这五碗粥,就能够我活五天的了。”
林听澜:“但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可以睡在街上。”白栖枝说,“我可以睡在街上、破庙里,亦或是去别人家里做工当粗使丫鬟,我从长平来到淮安,一路上我都是这么过的。我没你想象得那么脆弱,不是非要过着以前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很扛活,随便给我个地方我都能活得下去,我早就不是什么娇花了,我是野草,是一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孤草。但是,你知道这样的我为什么非得要待在林家,非得要跟在沈哥哥身后学习吗?”
林听澜:“为什么?”
白栖枝道:“因为沈哥哥对我说过,只要我能跟着他好好学习,日后我就不用再走上嫁人生子的老路,不用逼着自己嫁给一个不通人性的畜生为他延绵子嗣。”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极柔,却叫林听澜一下子恼怒起来。
林听澜想开口,但是白栖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恼火也是没有用的。”她说,“林听澜,你总是要证明你是对的我是错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是错的你一定是对的?我赖在林家学习,不是贪图你的荣华富贵。你知道的,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情人,我沾不上你半点的光,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跟我没一点关系。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好像就必须要和你绑在一起一样。谁都知道我白栖枝与你林听澜有指腹为婚之亲,所以在他们眼中我多读书,是为了当一个贤良淑德、知书达理的林家妻;我陪父兄为流民施粥,是为了给你们林家在地下里积阴德;我善书画,是为了等日后嫁到你们林家不辱没你们林家人的脸面。他们都称我为林家妻,可是我有名姓的——我姓白,我叫白栖枝,我有家,我是白府的千金,我与你是平等的,我不需要靠着朝你们林家摇尾乞怜而过活。”
“可是这一切在那场灾祸后都变了味道。”
“林听澜,你说我是丧家犬,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条丧家犬,因我阿娘让我一定要来找你,所以我就得夹着尾巴朝你摇尾乞怜才能勉强过活。可是你不应该拿我家人的死来压我。”
说到这儿,白栖枝嗓子发痒,有气无力地咳嗽了两声,攒了攒力气,才继续说道:
“晌午的时候,你说我是个废物,没本事为我阿爹阿娘阿兄报仇,试图用这件事来贬低我、侮辱我,可是林听澜,你知道我阿娘在将我藏在箱子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么?我阿娘说:‘枝枝,你不要怨,也不要恨,甚至连报仇的心思都不要有,你要好好地、努力活下去,如果……如果你日后活得实在是累了,动了想来找阿爹阿娘和阿兄的念头,我们也不会怪你,到时候咱们就在地府里团团圆圆的活……’你看,连我阿娘都没有用报仇这两个字来压我,你又凭什么用它来压我?难不成你真以为你这一两句话就能让我愧疚一辈子?林听澜,你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比起之前的强烈反驳,如今的白栖枝已经学会了再骂人的时候不动气。
她的语气又轻又柔,甚至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像是略过人心尖的鸿毛,只消风一吹,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听澜看着她一张笑面,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一直以来,他以为只有自己身受这“指腹为婚亲”之苦,殊不知白栖枝亦是如此。
倘若她只是个没什么心思的单纯少女也就罢了,偏她幼时被养得极好,被家里人爱着护着、教着养着,倒使她多生出几分神智来,日日思考自己想要走的人生路。
不过她那时还小,就算想也想不出来许多,只在他人口中察觉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点点意味——
她才不要当无名无姓的林家妻,要当就当白府的白栖枝,有名有姓的白栖枝。
气氛又回归到最原始的沉静。
林听澜只觉得那枚在自己手中原本轻若鸿毛的碎银子此刻沉甸甸的——
他虽然不喜白栖枝,却也从未想过让她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就去涉险。
这么黑的天,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跳进那么冷的湖里,就只是为了赚上二十文钱,证明给他看自己是个哪怕只有自己也能单独活下去的人。
倘若她这次不慎溺死在湖里了呢?倘若她这次就冻死在外面了呢?倘若她这次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呢?
她怎么就这么倔啊!
两个被“娃娃亲”束缚了大半个人生的可怜人四目相对着,难得的,竟对彼此生出几分理解来。
倘若不是被这枷锁绑着,他们本应该是一对很好义兄义妹,犯不着如今这般日日针锋相对。
不过到底还是不适,白栖枝看了一会儿便赶紧移开眼,看到桌面上凉掉的饭菜“咦”了一声,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沈忘尘:“沈哥哥还没用晚膳呢?啊!不会是为了找我才没有用的吧?”
“是的哦。”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忘尘微微笑道。
看着小姑娘一脸愧疚的模样,他顿了顿,又笑问道:“那枝枝下回还会偷偷跑出去做工么?”
“不会的不会的。”白栖枝粲然一笑,“天太冷了,下次再跑出去就不一定会的来了……”
说完,她觉得自己这话听起来太可怜了,吸溜吸溜鼻子,赶紧补道:
“沈哥哥,我这一身衣服太湿了,穿在身上有一点点点点的冷,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先下去换一身衣服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