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哥哥,我……我不想学数术了。”
“咣当!”
青花瓷茶盏蓦地从手中抖落,浅褐色的茶水擦过沈忘尘素白的衣摆,在地上打了两个转儿,不动了。
藏蓝色的水渍在地衣上洇染开来,白栖枝弯下腰伸手去捡——
“不许捡。”
略带愠气的三个字从头顶落下,白栖枝伸出的指尖不可见地勾蜷了一下。随即她默默收回,直起脊背,垂着眼眸,心虚地不敢去看沈忘尘的神色。
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声太过严厉,沈忘尘回过神,勉强压下哽在喉中的这口“怒其不争”的愠气,随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枝枝。”沈忘尘尽力将自己的语气柔和下来,蹙着眉,试探性地问她,“为什么呢?是课业太无聊了么?还是枝枝想要学些别的?亦或是沈哥哥教得不够好,叫枝枝觉得不舒服了?怎么突然就放弃了呢……”
一番话,连珠炮似的说出,虽然一句比一句柔和,却因说得格外心急,落在白栖枝耳朵里,便如一声声逼迫般叫她越发心慌无措。
白栖枝甚至不敢对上沈忘尘殷切的目光:“没有,我只是……只是……只是想去外面做工。”
经过五日的休养,原本重伤的春花已然能下地干活。
这倒是让白栖枝闲了下来。
按理说,这本应是件好事,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她的身体是闲下来了,可取而代之的,是脑子的活络。
每当她闲下来的时候,那些被她抛诸脑后的疑惑便会再次卷土重来,搞得她心力交瘁。
这种状况白天还好,可是一到夜里,它们就像是在和她玩猫鼠游戏游戏一般将她蹂躏在地。
反抗了、出逃了、然后呢?
白栖枝曾设想出十种解决的办法,但每当她想过之后,就会灰心地发现,这世间就有十一种方法将她死死困住。
怎么做?
怎么做?
怎么做?
白栖枝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跟着沈忘尘好好学数术,她日后怎么也能当个账房先生试试。
可是在那次,在街上,她一直留心着街边商贩、商铺的动向。而在观察过后,她发现,但凡是大商铺,似乎鲜有女子的身影,就连女掌柜也少的可怜。就算是有,也不过是帮着打打下手的小佣工罢了。
既然只能做一个小佣工,那她专心研习数术的意义又在哪呢?她所学的并不能为她多涨工钱啊。
那她学习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与其如此,她不如先一步出去闯一闯,先随便找个铺子去做佣工,兴许日后哪天突然承了时运,她也能做上个小小的女掌柜呢。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白栖枝便越学越泄气,她索性干脆不学了、放弃了,这样就算她心底里会萌生些小小的遗憾,但与多得的那些工钱相比,似乎也不那么令她遗憾了。
白栖枝迟疑着将这些话说给沈忘尘听,沈忘尘虽依旧撑着一副和煦笑面,可宽大衣袍下的瘦削身躯却因为一阵气苦而止不住地簌簌发抖。
究竟是为什么呢?
明明是被他如此看好的好苗子,怎么会生出这般不合时宜的想法呢?
实在是……
太令人失望了。
“枝枝啊……”沈忘尘忍着手脚轻微地抽颤,叹息似的唤了声白栖枝的闺名,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她,只又垂眸,将视线落到那盏倾倒在地上的青花瓷茶盏,微微侧下身子去捡拾。
他腰腹处无知觉,动弹不得半分,尽管用了全力,距离那盏茶杯也还是有着一定不可逾越的距离。
还是白栖枝赶紧屈膝上前,将倒在地上的茶杯递向他单薄扁平的手掌。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两人的指尖在须臾间触碰了一下。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呢?
苍白的、冰冷的,没有一丁点属于活人血肉温度,宛若冬日里的行尸走肉。
刚一触及,白栖枝便被那只手凉得瑟缩了一下,赶紧收回手。
那盏青花瓷茶杯被沈忘尘放回桌上。
他手指无力,在杯底距离桌面一指腹远时便脱了力。
茶盏磕在乌木书案上当即发出一声脆响,惊得白栖枝心头一震,连带着瘦小的身躯都跟着哆嗦了一下,跪在原地不敢动弹。
沈忘尘知她害怕,便用手上最后一点力气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枝枝,别怕。地上凉,快起来。”
白栖枝小心翼翼地起身,映入眼帘的便是沈忘尘那垂在轮椅外侧的瘫软手臂。
她想了想,伸出手,又像是害怕什么似的顿住,往后怯缩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扶住那只手臂,将它缓缓放回沈忘尘腿上。
沈忘尘对她这个徒弟还是很满意的。
他并不想因着一点不必要的小问题而彻底弃她这根百不一遇的好苗子,由是,他深吸了口气,忍着太阳穴上那一阵阵的刺痛,苦口婆心道:“枝枝,你知道为什么府中所用的茶杯青花瓷器,而不用普通的白瓷么?”
白栖枝不傻。
沈忘尘的意图太明显,以至于他一开口,白栖枝就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她抿着唇,将视线又放低了一个层次,用纤薄白皙到几近透明眼皮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遮掩去大半。
沈忘尘知她明白,便省去打比方的功夫,开门见山道:“枝枝你切记,安身立命之本,在于一技之长,而非一时之财。倘若你现在出去做工,是能多赚上一两年工钱不错,可你且想想,那些事你能做得,难道旁人便做不得?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若后来者有一技远居你之上,你当真能保证那些店家还会接着雇你做佣工?现如今,你一技未精,出外谋生,犹如无根之木,难以立足。新如今,你当务之急是应先学下一身本领,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到时候那些黄白之物自会如流水般往你怀中涌。如今我与你说这些,你也未必能懂。但孰轻孰重,你难道还分不出么?”
他一番话下来,额角处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其貌恳切,宛若春蚕吐丝、杜鹃啼血。
如若白栖枝是位男子,想必他此时只怕是要拉着她的手,将一颗赤忱之心呕给她看。
白栖枝从不知道沈忘尘竟如此看重她,她有些手足无措,几乎是拼命忍着不往后退缩。
她看向沈忘尘的眼,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所倒映着的,是她不住颤抖的瞳仁。
按理说沈忘尘如此看重她,她理应是感激的,可为何在这感激之中,她又陡然地生出一分惧意呢?
时间仿佛停滞于此。
五秒钟后,沈忘尘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将身体软软地陷入轮椅中。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不再朝白栖枝看去,只兀自阖眸,淡淡道:“今日同你说了这么多,你应是无心学习了,罢了,你且先回房好好想想,明日再来给我答复吧。”
说完便一点点匀着自己的气息,不再去理一旁手足无措的白栖枝。
直到白栖枝行礼退下,听到那关门的一声轻响后,沈忘尘才缓缓睁眼,望向门口那儿出神。
果然,无论她再怎么璞玉浑金,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个孩子,这才方出去了一次,便沾染上了外面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
早如此,就不该叫她出门。
*
直到出了门,白栖枝还有些惊魂未定。
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在她骨子里扎根,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土壤,于是便在她心中来回乱钻,钻得她心疼。
显然,此时的白栖枝并不明白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于是,为了不让自己多想,她将这种东西命名为——
“愧疚。”
她不该说出那种话的,她不该惹沈哥哥生气的,沈哥哥对她已经足够好了,是她不懂事,她不该惹他生气的。
自觉做错了事,白栖枝一直恛惶无措,便是连眼前的路都顾不得看了,方走三四步,就撞上了个人。
白栖枝抬头,在一片雾水蒙蒙中勉强辨出了面前的人影。
“春花姐?”
春花看了看她这样子,又看了看她身后紧闭的房门,当即明白了几分,拉着她的手腕就将她拽到了偏僻无人处。
“你惹沈公子小发雷霆了?”
面对春花的疑问,白栖枝将方才的事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因着这几天一直被白栖枝照顾,加之这小姑娘明知她被扣月俸后还帮她做工,春花对白栖枝还是很感激的。
但感激是感激,若说是相合,肯定暂时还是合到一起去的。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春花总觉得这小丫头脑子里跟少了一根筋似的——傻!
亦或者是呆。
总之就是不聪明。
不过若她真的聪明以极,估计也就不会为自己傻乎乎地求情了。春花想。
听完白栖枝的话后,她道:“沈公子跟你生气那是因为他看重你,真是的,也不知道是该说你傻还是该说你天真,在这院子里,许多人费尽心力都不一定能得到沈公子的一句指点,你倒好,人家亲手栽培你你都不要,实在是暴殄天物。”
“沈哥哥他……很厉害?”白栖枝没头没脑地问道。
她只知道沈忘尘算账本很快,快到甚至不用打算盘,至于其他的,她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那当然!”春花大叫道。
看着白栖枝写满了无知的大眼睛,她平复了一下心绪,悠悠道:“反正跟你说你也不一定明白,总之你记住,四年前,若没有沈公子在外与大爷相互扶持,大爷是走不到今天的。”
白栖枝听完,想了想林听澜平时的样子,又想了想没有垮掉的林府,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那确实是很厉害。
“可为什么沈哥哥现在不喜欢到外面去了呢?”她问道。
春花说:“因为沈公子现在身体不好呗。唉,如果不是为了大爷,沈公子也不会被沈博士在家族中除名,更不会被打断一双腿。唉,这么一想,他和大爷的故事还真是感人,能爱大爷爱到这种地步,你说,这世上还有比沈公子更爱大爷的人了么?”
嘶。
白栖枝倒吸了一口冷气。
倒也没什么大事,她就是觉得自己好像听了一遭鬼故事,骨子里瘆得慌。
感不感人到先不论,为了一个人,废了一双腿,这已经不是“爱到”不“爱到”,而是该不该哀悼的事了吧?
见白栖枝面露难色,春花说:“算了,你一个黄毛小丫头又懂什么。总之你就记住,沈公子能把你带在身边栽培,已经是你莫大的荣幸了。虽然你是个女儿身,这辈子就算拼了命,到底也是还要和我们这些丫鬟一样走嫁人生子这条老路。但能得到沈公子的栽培,你这辈子啊——”
“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