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不知何时拿了一盘肉在手上,研看了许久,这会儿才出声,“从前黎阳县发生过易子而食之事,听闻人肉的口感与其他肉的口感很是不同,虽然如今县里吃过人肉的不多,但活着的也该有几个的。”
她看向王珏,道,“或许可以喊他们过来辨认一二。”
“好。”王珏一口答应,亦是冷笑一声,“一县之秀才啖食人肉,倒也算是一出奇闻。巧的是,县里百姓似乎许久没有什么茶余饭后的家常闲话了,想来何秀才是愿意贡献一二的。来人!”
“王珏!你敢!”何盛突然跳了起来,他紧咬着牙红着眼眶,要不是身后有林修拉着,他怕是要直接扑上来将王珏撕咬一番。
王珏微微一笑,“哦?那你说来听听,本县有何不敢?”
月夕在听闻何盛的事时,原以为他只是个被人背叛的可怜之人,后来在公堂上见到他时,她又觉着他虽然可怜,却也是隐忍的。
可随着抽丝剥茧,月夕渐渐发现,此人不仅自私高傲到目中无人,又十分阴狠胆大,根本不像是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
她忽而想到了什么,不由得眯了眯眼。
楚括与陆一得了王珏的令,扭身便跑了出去。
眼见着两人消失在院门口,何盛当真是慌了,竟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县尊大人,何某为之前的无礼行径向你致歉,何某好歹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求你!求你给何某留个体面!”
“体面?”王珏觉得好笑,“既然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就该明白孰是孰非。”
“是他们先对不住的我!”何盛几乎是吼出来的,“是他们!”
王珏眉心微微一蹙,朝月夕看了过去,却见她已经陷入沉思,便只好作罢,只默默地走到她面前,将她护在了身后。
何盛旁若无人自顾自道,“那贱人背着我,几次三番去找莫程风,他们还以为我不知道!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莫程风!枉我视他如知己,他竟也与那贱人一道背叛我!是他们先对不住的我!我又有何错?我恨不得吃了他们的骨肉喝干他们的血才罢休!”
何盛红着眼,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珏,“若换做是你,你当如何?”
王珏淡淡地看着他,眼眸黑得有些深不见底,“何盛,本县并不是个爱答蠢问题之人,但你脑子着实不好,本县便也勉强答一答。”
他道,“若换做是我,我定会弄清楚柳氏为何去寻莫程风。”
“为何?不就是想要勾引他,好去莫府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伺候的娇贵举子夫人!”何盛冷笑一声。
王珏却道,“这么些年你难道没想过,为何你不能让柳氏成为举子夫人吗?”
“那是因为……”
何盛突然愣住了,这么多年乡试已然成为了他的执念,他想过很多原因,譬如运气不好,譬如状态欠佳,譬如自己兴许得罪了主考官,又譬如笔墨纸砚都有问题,可唯独不曾想过,兴许他已经过了乡试,只是有人替了他的位置。
可他父母早逝,这么些年若不是莫府资助,他也无法再次参加科考。
为何?到底是为何?!
“柳氏不过是想替你去讨还个公道,没成想却被其侮辱,你倒好……”王珏眼底满是冷意,最终他只呵呵了一声,不再出声。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听得一阵唏嘘,何盛也算是县里出了名的天才,这么多年屡试不中,人人都道他是运气不大好,没成想竟是因为这个。
更令众人没想到的是,何盛竟是狠到将一心一意对他好的柳氏直接做成了腊肉,每日每日地吃。
一想到这里,众人的脸色一下子乌青了,有几个小捕快竟是直接扶上了墙,埋头吐了起来。
此时的何盛像是在发愣,亦像是在发狂的边缘,为了防止他发狂,林修再次将那块布强塞进了他嘴里。
“莫程风已经死了吧?”月夕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除了何盛,众人都诧异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月夕的眼中却只有此时跪在地上的何盛,“你吃的该是莫程风的肉吧?”
没等何盛反应,月夕又道,“是莫瑜风帮的你,作为交换,你杀了方夫子,并从方夫子处取了东西。”
何盛此时的嘴里虽然被塞了布,但他那双惊恐的眼神已然认下了月夕的猜测。
人人都道莫家家主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莫程风是这些年里县里唯一的举子,几乎家喻户晓,小儿子莫晓枫刚过十岁便聪慧过人,在兴海城白鹤书院读书。
然而甚少有人知晓,莫家家主还有一个儿子,家中排行第二,名唤莫瑜风。
这位莫家二郎其实并非莫家主母亲生,而是莫家家主的一个外室之子,原本莫家家主想要将其带回去认祖归宗,可莫家主母并不喜欢他,为了讨主母喜欢,莫家家主只好作罢,给了他些本钱,让他做些小买卖。
谁想不过几年的时间,他的生意竟是越做越大。
要不是前些日子在查抄莫府与青龙帮时,月夕在文书中看到了些端倪,又偶尔听了几句关于这位莫瑜风的事,她甚至都无法将莫瑜风与莫家扯上关系。
至于莫瑜风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她还是没想明白。
何盛终究是默认了。
见他再没了气焰,林修这才扯开他嘴里的布,正此时,领命出门的楚括和陆一回来了,他们手里扶着一位须发皆白佝偻着腰的老者。
何盛见状彻底慌了,“县尊!我招,我都招,还求您能给我一个体面!”
他这话听得在场一众捕快都有些犯恶心,他们看了看桌案上的那些肉,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何盛,最终摇了摇头。
那老者越走越近,何盛膝行几步,正欲去拉王珏下摆,却被林修一把拎起,甩在了地上。
霎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发了狠,道,“既如此,你也莫要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关于失踪孩子们的消息!整整一百多个孩子!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狂,像是生了死志。
王珏眉眼微蹙,示意楚括陆一停下,他问:“那些孩子在何处?”
何盛笑道,“什么孩子?不过是些药引罢了,呵呵。”
听到药引二字,他身后的林修手上忽而青筋暴起,猛地拉起他的衣裳,死死卡住了他的喉咙,冷声道:“何秀才,某劝你还是老实点!”
浓烈的窒息感从喉间传来,何盛的脸被涨得通红,他虽然说不出一句话,那双眼睛却死死得盯着王珏,眼底满是得意。
王珏眼底的眸光彻底冷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示意楚括带人出去。
何盛更加得意了。
王珏轻轻抬手,示意林修松开,随即缓步走上前去。
何盛的身量本就不高,身材亦是偏瘦,相对比之下,在跪着的何盛面前,站着的王珏显得无比得高大。
日头透过云层照在院子里,何盛抬眼望去,此时手里把着扇子的王珏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判官,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他的心尖不由得颤了一下。
王珏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用扇子勾起他的下巴,言语中满是冷意,“蝼蚁尚且偷生,你何故赴死?”
何盛得意地看着他,“你不敢杀我。”
“有何不敢?”王珏微微挑眉,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莫要忘了本县姓什么,本县的背后是一整个琅琊王氏,莫程风的背后是整个莫府以及兴海城城主,你的背后又有什么?”
何盛脸上的笑意渐渐凝住,王珏继续道:“若是莫家家主知道他最器重的大儿子竟是被你这蝼蚁活生生给吃了,你猜他会如何做?”
王珏收回扇子,饶有兴致地在手心拍了拍,发出阵阵咔咔声,每一声落在何盛的心里,都仿佛是被一记千斤坠狠狠砸伤。
“本县正愁抓不住莫家人呢,真是巧了,还要多谢阁下给了本县这么一个有用的饵。”他淡淡一笑,“落在本县手中,左不过是个秋后问斩,可落在莫家人手中,阁下怕是连求死都难吧。”
何盛整个人都顿住了,他觉着此刻有无数根寒刺在扎着他的背,他当然想活,但绝不想落在莫家人手中,活得不人不鬼!
“本县给你半日的时间考虑,半日之后,本县可就要落案了。”说着,他复又坐到了廊下,本想着能就着一旁的茶炉煮点什么,可一想起这一桌案的人肉,便忽然按捺住了所有冲动。
月夕见过很多次王珏审犯人,几乎是每一次,最终犯人都会自乱阵脚,她很是惊讶于王珏的审犯能力,若换作是她,怕是早就被犯人识破言语后的动机,并被反将一军了。
她微微低头,暗暗将今日王珏审犯的所有要点都记了下来,打算回去再好好研究研究。
月夕正埋头研究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院中何盛说了一句,“县尊,可否将那块玉给我?”
方才十分激烈,那块鸳鸯玉被弃在了桌案上,王珏将玉拾了起来,站起身亲自递了过去。
何盛拿到玉时仿若是拿到了什么这世间最贵重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被摔碎。
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拿起两块玉从中间狠狠一掰,咔嚓两声,那两块玉竟是都在他的手心碎成了两半,有两块白色的石头分别从两块玉中掉了出来。
原来这两块玉都是中空的。
何盛将碎掉的玉丢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白色的小石头,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又捏起袖口轻轻擦拭了一番。
月夕蹙了蹙眉,他手里捧着的哪里是石头,分明是骨头!
而且看样子,像是人骨。
何盛小心翼翼地将骨头捧在手心,脸上洋溢着一丝温柔地笑意,“县尊大人,我都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