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才的院子说简陋却有柴房、厨房、库房甚至还有两间厢房和一间书房。
可若说豪华,除了这比普通穷苦人家阔气的格局之外,便再无其他。
院子还有一台废弃许久不用的石磨,石磨旁堆放着一堆用来晾晒的竹篾,许是许久未用,那些竹篾都已经烂了。
院子东边有一块地,看上去是曾经有人细心打理过的,可如今那块地上长满了杂草,根本无从下脚。
整个院子,除了中央的那条石子路,以及铺上石板的路面,其他地方全都长了草。
已入深秋,一眼望去,一片荒黄。
廊下正摆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放着一本书,六碟菜,一壶酒。一眼望去,几乎所有菜里都是腊肉,红烧的,清蒸的,水煮的,甚至还有剁碎成馅儿的。
一想起飞燕割回去的肉,就连情感有些缺失的月夕都觉得一阵恶心和厌恶。
王珏旁若无人地走到桌案前,微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夸了一句,“何秀才今日的饭菜还挺丰盛。”
何盛微微一笑,大方地坐了下来,并给王珏拿了个酒杯,满上了酒,“县尊大人来得巧,今日是在下生辰,也不知县尊大人可否赏脸,陪在下饮一杯?”
“好啊。”
王珏大方地坐了下来,然而他那拿着扇子的手却一动不动,似乎并不想去拿那杯酒。
何盛呵然一笑,倒也不怒,只拿起筷箸夹了一块腊肉送进口中,用力地咀嚼了起来。
等到口中的肉被吞下,何盛拿起杯盏一饮而尽,再问道:“县尊此番前来,应当不仅仅只是来寒舍吃顿饭吧。”
“自是。”王珏从袖袋中将那块鸳鸯玉拿了出来,“本县近日捡到一块玉,瞧着眼熟,忽而想起在阁下这里见过,是以拿过来给阁下认认。”
半块鸳鸯玉被轻轻放在桌案上,何盛手里的动作果然一顿,随后恍然一笑,将腰间那半块解下来,与桌案上那块轻轻一拼,竟是刚好严丝合缝,形成一块圆形的玉。
“果真是在下的。”何盛恍然道,“实不相瞒,在下的这半块玉于前不久丢失,还以为是被哪些不长眼的东西偷了去,没想到竟是被县尊大人捡到了。”
“据本县所知,这是一块鸳鸯玉?”王珏问。
何盛的嘴角微微一抽,“是啊。”
王珏又道,“听闻很多爱侣都会佩戴鸳鸯玉以证明对彼此有情,女戴阴,男戴阳。阁下这块该是那块阳玉吧?”
何盛暗自咬牙,太阳穴处几乎青筋暴起,但还是答道,“是。”
“那这块阴的,原本是戴在谁身上呢?”王珏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仿若要将他看穿一般。
何盛的眼眶被他忍得通红,最终他似是忍不住了,道,“县尊当真是极擅长在人伤口上撒盐啊。县里谁人不知,在下被柳氏那贱人狠狠背叛,一片痴心全都喂了狗!”
“一片痴心?”
王珏觉得这话有些好笑,也真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何秀才的痴心可真是比海还深。”
何盛神色猛地一凝,“县尊这是什么意思?”
“寻常人一见自己痴心之人的随身之物,必定会问人在何处。”
月夕实在看不下去何盛这副假装痴情的虚伪模样,近前一步道,“可你却似乎早就知道那人已然不在,什么都没问,呵,你可当真痴情啊。”
何盛脸上的情绪彻底挂不住了,只斜睨了月夕一眼,朝王珏讽笑一声,“看来县尊治下也不过如此,竟敢让一个女子爬到头上。”
王珏唇角微微一勾,看向何盛的目光愈发冷了些,“她是本县真金白银聘的仵作,并非什么普通女子,况且,什么时候县衙治下竟不能让女子发言了?”
啪的一声响,何盛终究没忍住,狠狠拍了一下桌面,桌案上的东西也跟着抖了抖,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牝鸡司晨,有悖天理! ”
王珏竟是觉得好笑,满是冷意的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牝鸡司晨也不过是公鸡无能罢了。”
好一番讽刺!何盛被气得不轻,豁然起身,下了逐客令,“县尊若是没有旁的事,还是请回吧,我这里不欢迎。”
“巧了,本县也不是来做客的。”王珏站起身来,扇子在手心被敲得啪啪作响,“何盛,你涉嫌一起谋杀案,按下唐律,本县要将你带回去问话,来人,请何秀才回府衙。”
“慢着!”何盛红着眼指着王珏的鼻子,“我好歹也是个秀才,是天子门生!王县令,任何一个案子都要讲证据,更可况谋杀!”
“证据?”王珏微微挑眉,做不经意状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那些菜品,道,“这些不就是么?”
何盛戛然而止,眼波流转之间,他很快抿唇一笑,眼底满是戾气,“不过是一盘菜,王县令也敢将它当成证据?”
“县尊错了。”月夕依旧用她那平直的语调认真说道,“这位何秀才涉嫌的兴许并非这么一起谋杀案子。”
何盛怒道,“你这贱人胡说什么!”
虽然面巾遮挡住了月夕的容貌,却遮挡不住她那双坚定的眼,“万缘私塾的方夫子,也是你杀的。”
月夕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炯炯有神,果不其然,何盛的眼底忽然闪过了一丝慌张,那是一种心虚的慌张。
但很快,何盛又恢复了平静,“王县令,空口无凭,你府衙里的小仵作竟敢污蔑天子门生,该当何罪?”
月夕道,“方夫子死前那一晚,有人瞧见你去寻了方夫子。至于物证,搜一搜你这院子自然就能找寻地出来。”
何盛这才显得有些慌乱,“你敢!你这小小仵作!该死的贱婢!敢搜我的院子!”
“她敢。”王珏道,“更确切地说,是本县要搜你的院子。来人!”
话音刚落,门外候着的林修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跑了进来,眨眼功夫便将整个院子都站满了。
何盛怒道,“王珏!你这是要作甚?!”
他话还没说完,林修便已经走到他面前,拿起一条锁链,只用了一只手便将他锁了起来,为了防止他再叫嚣,甚至还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布。
看着他呜呜咽咽地朝着林修怒吼,又朝着王珏怒叫,林修却是冷冷一笑,朝身边的捕快下了令,“搜!”
捕快们得令,霎时间便在院子里铺开了,小小的院子根本不用搜很长时间,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些可疑之物都被搜了出来。
其中还有一只有镶嵌凹槽的金丝楠木箱子。
捕快们将搜到的东西在院子里一摊,为首的道:“县尊,头儿,只搜出这些来。”
月夕一眼就看到了堆在杂物中的那件黑色斗篷,她近前将那斗篷拎了起来,竟是正好与她的身量差不多。
她原本只是想诈一诈的,没成想真的将证据给诈出来了。
王珏走过来,将斗篷上下打量了一圈,道:“带回去给那小厮认一认。”
月夕扭头看过去,“县尊也对他起了疑?”
王珏点头,目光却是落在了那只金丝楠木的箱子上,“能与初来乍到的方夫子把酒言欢的,大约也只有何盛这一个熟人了。”
方夫子为了躲避有可能的灭口,自是不会轻易见外人,与他相熟之人,便也只有万缘私塾里的人,胡之漾自然不会允许私塾中人与他相熟,是以剩下的,唯有何盛一人而已。
而且,他的身形瘦弱,骨架不大,身高也不过比月夕高出半指,若是穿上斗篷,从背后看,确实看上去会像是个小娘子。
至于何盛为何不早早将这黑色斗篷毁尸灭迹,月夕看了他一眼,许是他骨子里的那股傲劲儿在作祟吧。
王珏将那只金丝楠木箱子捡了起来,打开一看,脸色沉了沉。
他走到何盛面前,命人取了他口中的布,问:“东西呢?”
从王珏的神色里,何盛察觉到了一股杀意,他心尖一颤,刚要喊出口威胁的话语一下子被他吞了回去。
他愣愣道,“当……当了。”
王珏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底杀意更浓,“我问你东西呢!”
何盛这才缓过神来,只一刹那,他像是找到了什么救命符,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带着一丝得意之色。
“东西?自然是被我藏在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
月夕从未见过王珏发这么大的怒火,心不由得跟着紧了紧,想来这盒子里的东西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她近前几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可是才刚张开嘴便愣住了。
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珏狠狠地瞪着他,有一瞬间,他真想将面前此人撕了!
正此时,余光中出现了一个小小身影,那身影什么都没做,就这样笔挺挺地站着,尤其是那双眼神,依旧那般清澈无波。
不知为何,他的心竟是慢慢静了下来。
他忽然冷冷一笑,带着无尽的嘲讽,“真是个没见识的狗东西。”
“你可知这金丝楠木箱是谁的东西?”他顿了顿,眼底的嘲讽之意更深,“这可是逆贼礼王府上的东西。”
听到“逆贼礼王”这四个字,何盛觉着有一桶冰凉的水直接从他的头上浇下来,就连脚底都开始凉了。
“胡扯!”何盛的音量忽然变大,“王县令这是没什么可攀扯了吗?”
“礼王新婚时,太后曾御赐一箱宝物,箱中宝物不过宫中寻常,但那装宝物的箱子,这天下却只有一只,上头镶的是来自北海的东珠,以及金丝龙凤,表的是太后对礼王的重视。”
王珏淡淡地看着他,“当年做箱子的匠人如今在酉阳城,距离黎阳县不过一日,若是何秀才有疑问,不如等明日再看看?”
何盛连连摇头,“不可能!王珏!你在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