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珏站起身,将蒲扇交给竹心,在书案旁坐了下来。
众人都很好奇他要做什么,纷纷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尤其是那一排坐在廊下的孩子,一个个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王珏却是不紧不慢地拿出纸墨砚,在书案上摊开,随后又挑了一支极细的狼毫,蘸了墨在纸上画了起来。
没过多久,洁白的纸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孩童的画像。
他竟是在给廊下的孩子们作画。
没过多久,廊下坐着的三个孩子的画像已经画好了,他将画递给竹心,又起身往安置其余孩子的屋子走去。
躺在屋子里的孩子见他走来,个个的脸上都呈出惊恐之色,可奈何他们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行动力一时受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来。
好在王珏走到门口便停下了,竹心也跟着将书案摆在了门口,他再次坐下,在纸上写写画画。
屋子里的十个孩子,九个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残缺,有几个是缺了左手,有几个是缺了右手,还有几个是缺了左腿与右腿,但好在五官都还在。
他照着他们的五官一口气画完了九张,待画最后一张时,手里的笔顿了顿。
最后一个孩子与其他孩子都不一样,他几乎全身骨折,所以被纳兰羿用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露在外头。
而且更令他奇怪的是,别的孩子见到他都面露惊惧之意,可他并没有在这孩子里看到任何惊惧之意,甚至还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攻击性。
王珏心里一紧,连带着语气也柔和了许多,“莫怕,本县是黎阳县的一县之长,会保护你们的。”
说到保护两个字,他心中又是一酸,若是能早些发现他们,这些孩子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么多苦?
果不其然,那孩子听到他说的话,眼里的防备更重了,连带着手心也紧了紧。
忽然,王珏眸光微微一眯,竹心见状,一个闪身走到孩子面前,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下,将他手里的东西拿了过来。
竟是一块圆形的八卦鸳鸯玉佩。
只是这一块是阴的那面。
王珏柔声问,“这是何人给你的?”
纳兰羿正好在门口,看了一眼道,“她一直攥在手里,我问了她也不答,许是个能证明她身份的物件吧。”
王珏接过那块玉细细看了看,除了看出质地不大好,非上成玉外,委实看不出什么来。
“那日在公堂之上,我见何秀才腰间似是挂着一块相同形状的玉。”月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玉道。
王珏微微蹙眉,那日何秀才一直站在偏离他视线的地方,一时之间,他还真没注意过。
可月夕说是,那便真的是。
将所有画像都画完之后,王珏便带着玉和月夕走了,苏兰原想留两人一留,顺便将两人的尺寸量了,可瞧见王珏眼底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她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重新坐回马车上,月夕的思路倒是比方才清晰了好些,待到王珏坐定,她便问他:“县尊以为那孩子与何秀才有关?”
王珏微微蹙起眉,“我查过那何秀才,十岁便过了童试,十三岁开始便一直参加乡试,可惜屡次未中,如今已然四十有五,依旧在准备乡试。”
“他考了三十二年?”月夕诧异。
王珏却不以为然,“科考给了无数寒门学子跨越阶级的机会,是以好些学子即便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也仍旧不会放弃。只是……”
他若有所思:“以何秀才十岁过童试的天赋,不该早早止步于乡试。”
月夕微微颔首,并嗯了一声。
王珏继续道,“柳氏是一个孤女,六年前来到黎阳县,据说是走到何秀才家门前饿晕过去,被其收留,之后便一直留在了何秀才家中,半年后成了亲。”
“来历不明?”月夕问道。
王珏颔首,“嗯,来历不明,去向亦是不明。而且……”
他顿了顿,“听周围的街坊领居描述,那位柳氏长得很是标致美艳,比之栖月楼与秦娥楼里的姑娘有过之而不无及,是以众人都猜测,她从前并非良家女。”
马车通过大街小巷,最终在锤子巷巷口停了下来。
正值午时,隐约有饭菜的香味从巷子里飘出来,两人相对一视,还真是有些饿了。
月夕道,“七角巷的巷口有一家卤猪蹄铺子,我和阿爷都很喜欢吃。一会儿我请县尊吃一只?”
王珏微微一笑,很是光风霁月,“既然是顾娘子推荐的,王某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正说着,两人便到了何秀才家门口。
与邻居们一样,何秀才家也刚歇了袅袅炊烟,王珏与月夕进门时,他正边吃着红烧腊肉喝着酒,边捧着一本书在认真仔细地看着。
察觉到有人登门,何秀才放下碗筷与书籍,迎了出去,“学生何盛,见过县尊大人。不知县尊突然登门所为何事?”
王珏轻咳了几声,略微显得有些尴尬,毕竟是贸然造访,又是在饭点,是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本县此番过来,一则是为了袁正奎夫妇骚扰殴打阁下一事前来慰问一二;二则……”
他的视线扫过院中廊下桌案上的那本书,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何秀才,直到在他的腰间看到一块熟悉的玉,“二则,这几日本县总是听闻关于柳夫人的传闻,趁着今日特地过来了解一二。”
何秀才的脸色果然沉了沉,眼底也闪过一抹冷意。
他挺起胸膛,很是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那个贱人,原也是个招蜂引蝶的性子,若非袁正奎,也有旁人,与人私奔也毫不例外。”
他微微抬起头,冷傲地看了王珏一眼,他本就没有王珏高大,这么一眼更显得他浑身傲气,“只怪我没什么本事,屡次落第,她寒了心另寻髙枝去了吧。”
虽是自贬,却满是冷意,这般语气总是让人很不舒服。
月夕终于忍不下去,冷着脸直接道,“除了袁正奎,柳氏可与旁人有过传闻?”
大约何秀才也没想到,这个一直躲在王珏身后一言不发还带着面巾的女子,会突然越过王珏突然对他发文。他愣了愣,才道,“像她这般水性杨花的贱人,自然是耐不住寂寞的,县尊大人大可沿着这巷子去打听打听,袁正奎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何秀才平日里还做些手工活计?”王珏指了指院子里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泥瓦物什,与他闲聊道。
何秀才颜色一紧,慌忙转身要去收拾,“前几日袁正奎夫妇突然过来闹了一通,弄坏了我的墙面,我修一修。”
他的反应倒是叫月夕王珏两人都顿了顿,二人不由地往那面墙看去。
何秀才虽看上去很是淡然,可从他那毫无章法的手法与步伐来看,他此刻心里很慌。
方才问话倒是不慌,如今怎么就慌了?
月夕眯了眯眼。
那面墙正是当日楚括与陆一拖着何秀才与袁正奎的地方,几日前月夕便觉着奇怪,那面墙的墙面似乎比其他墙面更新更干净些,而且那日楚括与陆一有意将他二人往角落里带,可偏偏何秀才一动不动。
当时月夕只觉着是他心中坦荡丝毫不慌,如今想来,这其中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王珏原本想问问何秀才关于玉佩的事,可如今看来怕是时机不对,于是他粗略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才以时候不早回去处理公务为由匆匆告了辞。
两人冷着脸回到了马车上,还没坐稳月夕便开口道,“他有问题。”
“莫急。”王珏将声音稍稍压低了些,“回去再说。”
马车在七角巷巷口停了下来,王珏看了一眼外头,抬脚便下了车。
月夕不解,这还没到她家门口呢,怎地就下车了?
却听王珏的声音传来,“不是要请我吃卤猪蹄吗?”
月夕这才恍悟,紧跟着也下了车。
七角巷里住的人不多,所以在这条巷子里做生意的也不多,左不过就那一两家。
卖卤猪蹄的是一对年过天命的老夫妇,老夫妇有一对儿女,女儿已经远嫁,儿子去年刚娶新妇,这会儿在铺子忙碌的,便是那对老夫妇的儿子儿媳,严二郎与陈氏。
“月娘子来啦?”陈氏热情地走近前来,招呼月夕坐下,顺手给两人倒了杯茶,“这位莫不是县尊大人?”
月夕嗯了一声。
陈氏募地睁大双眼,像是看到了个什么稀奇人物一般,毫不避讳地将王珏上下打量了一圈。
“哎哟,还真是县尊大人!长得跟仙人似的!”陈氏殷勤得冲着王珏笑了起来,竟是连身后严二郎的喊叫声都没听见。
严二郎见她看呆了,暗暗摇了摇头,近前将陈氏往旁边一拉,恭敬地朝王珏抱了抱拳,“拙荆无礼,还请县尊大人恕罪。”
“无妨。”自小因着容貌出众,王珏没少被人这般注视,是以面对这种情况,他也是习以为常,“听闻你们的卤猪蹄很有特色?”
说起自家的卤猪蹄,严二郎满是自信,“我爷娘卖了半辈子的卤猪蹄,几乎整个黎阳县的人都吃过,只要吃过的人都没有说不好吃的。”
王珏微微颔首,“那来两个吧。”
严二郎原本还犹豫,毕竟这位县尊大人尊贵的很,也不知能不能吃得惯街边铺子的吃食,可看他这样子,严二郎彻底放下了心。
他自豪一笑,“好嘞!”
严二郎自顾自地跑去了后厨,铺子里只剩下陈氏在张罗,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坐在铺子里吃猪蹄的人不多,于是乎,闲下来的陈氏又一次将视线落在了王珏身上。
她可从未见过这般精致好看的男子呢!
陈氏的眼神太过热烈,即便是经常被这么看的王珏也免不了生出了些许的不适,于是,他主动朝陈氏笑了笑,试图以攀谈缓和如此尴尬的境况,“你们这铺子开了多久了?”
陈氏脸上掩不住的欣喜,“回县尊大人,咱们家这铺子原是民妇公婆开的,三四十年了呢!民妇小的时候也经常来吃,县尊大人放心,味道保管好吃!”
“哦?你是黎阳县人?”
“正是呢县尊大人。”陈氏近前几步,熟络道,“民妇家与严家就相隔一条巷子,可以说是自小吃着严家卤猪蹄长大的。”大约是说到羞涩之处,她在脸上竟是笑开了花。
王珏微微挑眉,“既如此,你也该认识何秀才?”
“自是认得的!”陈氏道,“他可是黎阳县里出了名的神童呢!只是也不知后来遭了什么霉运,竟一次都没中过,唉……”
她似是又想起一事,道:“说起来,他那夫人……”
“县尊大人,您的卤猪蹄。”
恰巧此时严二郎从里头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盛着卤猪蹄的盘子,卤猪蹄的浓郁香味飘了出来,竟是叫王珏腹中馋虫一勾。
看来是真的饿了。
严二郎将猪蹄放下,接上陈氏的话茬,“说起来何秀才那位夫人,我夫妇二人还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