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的黎阳县县衙着实热闹,隔三差五就开堂,爱看热闹的百姓听到衙门的动静,都纷纷从家中跑到衙门前,一个个抻着脖子往里看,十分地忙碌。
月夕坐在了文书的位置上,原本她是不想的,可王珏说县衙还没来得及招文书,还需她再暂代一番,无奈她也只好坐下了。
从何秀才家带来的人全都跪在了堂下,眼看着堂上威武的大堂以及堂上如阎王般坐着的王珏,前脚还在锤子巷撒泼的妇人,这会儿安静乖巧地像一只鹌鹑。
而另外一边,那瘦弱的男子笔挺挺地站在不远处,如看仇敌一般看着依旧在哭的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撕碎。
眼看着这两人又要打起来了,林修近前将那埋头痛哭着的男子又拉开了好几步远。
等众人就位,王珏这才敲了一下桌案上的惊堂木,周围迅速安静了下来。
“堂下何人?”王珏问。
妇人坐直身子,颤颤巍巍开口道,“回大人,民妇郑氏,乃他袁正奎的结发之妻!”
那哭着的男人这才坐起身,哑着声道,“回大人,小民正是袁正奎。”
袁正奎方才一直掩着面,这会儿不哭了,将脸露出来时却是吓了围观众人一跳。
却见他那张满是横肉的方圆脸上布满了一道一道的血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划的。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妇人那又长又尖涂了红色丹寇的指甲上,心里一凉。
“学生何盛,是黎阳县的一名秀才。”站着的瘦弱男子也出了声,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月夕握着笔写字的手忽而一顿,微微抬头往那边看去,原来这个男人便是传闻中的何秀才。
这何秀才看上去不过五尺六寸,着一身旧且干净的布衣,虽然很是瘦弱,但看起来也是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的。
反观一旁的袁正奎,那油光满面的脸与木桶般的身形,倒也对得起脑满肠肥这四个字。
王珏继续道,“郑氏,你所诉何冤?”
郑氏一听王珏叫自己,连忙哭道,“大人一定要为民妇伸冤啊!这天杀的袁正奎,背着我这个正头妻房在外头养外室,还意图拐带良家夫人与他私奔!这天杀的袁正奎背信弃义!还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这边的袁正奎也委屈地哭了起来,他连连道,“县尊大人,小人一直都是个良民,哪里会做这些个昧良心的事啊!是我家夫人她捕风捉影,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小人当真没做过啊!”
“袁正奎!你当真问心无愧吗?罗泗县葫芦巷的那些个小贱人又是你什么人?养一个两个是你好心,养七个八个算什么?风流?我还以为你这些年学好了,没想到竟还干上了拐带的活计!我告诉你袁正奎!今日我定不会放过你!”
说着,郑氏举起双手又要朝袁正奎的脸上挠去。
林修近前,再次将两人分开。
待到堂上再次安静,王珏轻咳了几声,“袁正奎,你可有解释?”
“有!小人有!”袁正奎道,“小人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那些小娘子也是小人可怜她们无家可归,这才暂且给她们个住处安顿一下,小人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没做?”郑氏激动地举起手又要去挠人,“要是没做,那些孩子是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那是那些小娘子为了报恩……”袁正奎越说越委屈,“我也是个正常男人啊……”
在场众人不由暗自嗤笑了一声,就连月夕也冷冷一笑,这袁正奎的嘴还真是伶俐。
郑氏听罢又要去挠他,王珏再一次敲响惊堂木,神情严肃,“郑氏,你与袁正奎的婚姻之事不归本县管。本县且问你,你与袁正奎何故出现在锤子巷,还意图用柴刀对我衙门捕快动粗?”
郑氏本还想再喊冤,可听到王珏说她对捕快动粗,顿时慌了,她连连道,“冤枉啊县尊大人,民妇哪里敢对捕快大人动粗?民妇只是要抓袁正奎!可他这个天杀的逃得比泥鳅还快!民妇……民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
王珏蹙了蹙眉,再问:“你二人为何会出现在锤子巷?”
妇人这才止住大闹,回过身死死地瞪着一脸无辜的袁正奎,“前几日有黎阳县的官人上门找他,民妇还以为是这里的生意出了什么问题,谁想一打听才知道,这天杀的竟干了拐人妻的勾当,我郑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可也是正经生意人家,家中出了这种事,民妇自当要亲自出面解决。”
她指着袁正奎,“袁正奎!在县尊大人面前,你还敢不说吗?”
月夕的笔触又是一顿,原以为郑氏只是个无理取闹泼辣的性子,没成想竟还有如此觉悟与担当,相比之下,那袁正奎却是差远了。
袁正奎又委屈地哭上了,“夫人呐,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怎地总是爱听旁人瞎胡说,却一点都不肯信我呢?”
“信你才有鬼!”郑氏道,“你若还不说,我这便回去让郑氏族老拟和离书!我郑家的名声,可不能毁在你这种腌臜货手上!”
说着她就要起身离开,袁正奎这才慌了,都忘了哭,连滚带爬地跑到郑氏面前,死死抓住她的裙摆,“夫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说!我说!”
月夕微微眯了眯眼,连忙换了一张纸,笔尖蘸满了墨,边听着边劲笔疾书。
原来之前袁正奎是在胭脂巷开成衣店时,才遇见何秀才的夫人柳氏的。
初见时,袁正奎就被柳氏的身段所吸引,那日天气不热,她却穿着一身单薄的浅碧色外裳,衬得腰肢盈盈一握,行走时更是扭动如蛇,很是勾人心魄。
“上来就盯着别人的腰看,你还说你没干那些事儿?”郑氏再也没忍住,一把揪住袁正奎的耳朵,咬牙质问道。
“疼疼疼疼疼!夫人,轻点儿!”袁正奎疼得龇牙咧嘴,“还不是因为她故意在我面前搔首弄姿,我也只不过多看了一眼而已,夫人啊,就是多看一眼,也不至于吧……”
八卦趣事谁都爱听,更遑论这种听上去像是风流韵事的事,不止是在场的捕快们,就连站在门外往里探头的百姓们也都纷纷开始议论了起来,一时之间,很是热闹。
而站在堂上的何秀才,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又是一记惊堂木,四座皆无声,王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二人的婚姻纠纷并非本县管辖之事,但你二人擅闯民宅,殴打宅主,却是律法不容,来人!”
林修带着几个捕快应了一声。
王珏道,“袁正奎郑氏夫妇擅闯民宅,殴打宅主,责令仗五,且今日内悉数赔偿宅主医药费。何秀才,你以为如何?”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何秀才身上,却见他眼底一片死灰,也看不清喜怒,良久之后,才向堂上躬身一礼,“学生无异议。”
王珏颔首,站起身道,“既如此,退堂吧。”
“县尊大人!”郑氏再次喊冤,“民妇擅闯民宅是不对,可民妇与袁正奎的事,还请县尊做主啊!民妇身家清清白白,却不想摊上个这么个玩意儿,求县尊大人为民妇做主!”
王珏眯了眯眼,这妇人看上去举止泼辣,可每一步却都很精准,他又看了眼堂上满脸写着冤屈的袁正奎,暗自摇了摇头。
“本县会修书一封告知罗泗县县令此案详情,其余之事与本县无关。”
说罢,他转身离去。
月夕写完文书,起身跟了过去。
王珏一直走到花厅才停下,清风轻轻撩起他的衣摆,他却呵笑一声,“此案顾娘子怎么看?”
月夕淡淡道,“这妇人挺聪明,知道将事情闹大,利用县尊给她作证,她好回去和离。可惜……”
“可惜什么?”
“那个袁正奎看着并不像是个能令人拿捏之人。”
“何以见得?”
月夕想了想,道,“直觉。”
“既如此,按顾娘子的意思,本县可要帮郑氏一把?”
月夕不理解,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这么一闹,林家人应该知道袁正奎回来了。”
月夕哦了一声做恍悟状,随即将手里的文书递了过去,“这是方才堂上的记录。”
王珏接过,眉心微蹙,“顾娘子似是兴致不高?”
月夕点点头,“我有一件事,想求县尊应允。”
“何事?”
“我想请假几日。”
“休息?”
月夕摇头,“想去一趟青禾县。”
王珏的脸色忽而沉了下来,“可是想去查探那柳姓商户?”
月夕眸色微凝,“县尊怎知……”
“柳家人在多年前便已经搬离青禾县,不知所踪。”王珏道,“不过柳家的儿子如今在罗泗县。”
“为何会在罗泗县?”月夕想了想又问,“县尊又是从何得知?”
王珏道,“五年前……柳家大郎去海上做生意,传闻是遭遇水匪,因此流落他乡,被罗泗县一户姓李的人家所救,一年后入赘了李家。”
“是以,这便是县尊所说的,已经成家?”月夕忽而想起之前她问王珏时,他的回答。似乎也没错。
王珏颔首。
月夕道,“那我可否请假几日,去一趟罗泗县?”
“目前这案子怕是还没结束,县里人手怕是不大够。”王珏真诚道,“也不知顾娘子着急否?若是不着急,等这案子告一段落,我随你一道去?”
月夕诧异,“县尊能去?”
律法规定,一县之长不得擅自离开属地。
王珏手里的扇子唰得一声被他打开,玉扇在他手里轻轻摇着,端的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他若有所指道,“届时应该是能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