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应付雯娜的邀请,程菀一家去蔚蓝湖做客。
去的是付雯娜的父母家。年轻时候,程菀也常去付雯娜的父母家。那时她们家还住在城南。程菀去蹭饭,叔叔阿姨总会做一桌好菜,还全是符合程菀口味的菜。甚至还会拿出冰镇的桂花米酒。四个人坐一桌,亲昵得像一家人。
“多了个女儿。”阿姨笑道,“家里热闹。”
时隔二十八年,再一次见面,老太太一眼认出程菀,“想你得很。”
程菀搀扶老太太的手,“阿姨,我也想你。”
睽违已久的温馨重逢画面。
付雯娜保持着体面微笑。仅仅只是体面而已。
老太太又看到了李十安,夸赞道,“乖乖长得真好看,更像妈妈。”
程菀笑着回应,“她比我更好看,青出于蓝。”
李十安礼貌应答,先问老太太好,再问付雯娜好。老太太很热情,牵过李十安的手,寒暄几句。付雯娜很体面,只单单点头应和,略显冷漠。
这么看着,李十安忽然就明白了况允驰随谁了,随他母亲。不光是长相,性格也像。
两代人聊天,从中式院落小路聊到客厅里。长辈们走在前方,晚辈走在最后。付雯娜也留在了后方队伍。直到透过落地窗,看到程菀落座沙发,背对着他们,付雯娜才转过身来,轻轻捏一下李十安的脸,“乖得很。”
付雯娜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让李十安意外。印象里,付雯娜从没对李十安做过这样亲昵的举动。李十安心里想着,原来付雯娜也不是很高冷,只不过在程菀面前装得高冷罢了。
待付雯娜离开后,况允驰猝不及防,也伸手捏了下李十安的脸颊,学付雯娜说话,“乖得很。”
如果付雯娜是出于喜爱,况允驰就纯粹是出于使坏。李十安气不过,捶了捶况允驰的手臂。
客厅里还有其他亲戚在,人多,嘈杂。李十安跟在况允驰身后,按礼节要逐一打招呼。况允驰在前介绍,李十安在后客套。
“这是舅舅。”
“叔叔好。”
“这是舅妈。”
“阿姨好。”
“这是大表哥。”
“哥哥好。”
“这是三表姐。”
“姐姐好。”
“不叫姐姐,”谷梁纠正李十安,“要和允驰一样,叫我三表姐,这样才亲切。”
谷梁给李十安带了见面礼物,和李十安互换微信,甚至立即给李十安的朋友圈点赞。是个热情友好的三表姐。谷梁本来还想带李十安去吃点心,无奈那边舅妈在召唤,就又赶到了外公外婆身边。
热热闹闹,说是菜肴已经准备好,快吃饭了。
***
晚饭后,其他亲戚先行离开,剩下长辈和双方家长,商讨结婚的事情。
李十安和况允驰并排坐在沙发一角。况允驰端着果盘,叉一块哈密瓜,递给李十安。李十安没好意思直接咬,接过原木叉子,自己动手,吃着哈密瓜。两个当事人,倒像是看戏的了。
长辈们谈论的内容很详细,参与的人又热情积极,一人一句,聊得不亦乐乎。
“十五那天扯证。”
“两个孩子的八字算的?”
“那肯定,月影寺的大师算的。”
“大师九十多岁,算的肯定准。”
“正好是元宵,好日子。”
外婆问况允驰,“可以的吧?”
况允驰应道,“十安说了算。”
几双眼睛同时盯向李十安。李十安咽下哈密瓜,点头,“嗯,好,我没意见。”
定下一个事项,开始商讨第二个事项。
“婚礼日期看好了没?”
“婚礼肯定是之后的事了。”
“对啊,起码得小孩出生之后。”
“倒是,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
程菀问,“那这段时间怎么处理?”
况为没听懂,“什么怎么处理?”
“我的意思是……要不暂时先不对外说。”隐婚。不对外公布。避免不必要的猜忌、流言、麻烦。
付雯娜看向程菀。她其实也早有此意,不过被程菀先说出了口。
思考一阵,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大家似乎都同意。
外公这次不是商量了,而是直接通知两个当事人,“对外暂时别开口。等办婚礼之前,再一次性通知。”
两个人默契地回应,“好。”
接着谈论下一个话题,商量李十安该在哪个医院建档,挂哪个医生的号。有人提议吴医生,有人提议毛医生,有人提议谢医生。说谁医术好但是脾气不好,谁态度好做事认真,谁参加的讲座多特别忙。
李十安对这种事是无所谓的,觉得在哪个医生手下建档都可以,长辈们定哪位就选哪位。这项决定不需要过多参与,只管听着就好。
长辈们随后又顺口提起房子的事,况允驰在蔚蓝湖有一套房,但刚接房不久,为了李十安这位孕妇的安全起见,想着暂时先别住进去,等味散得差不多了,确定达标了,小两口再搬进去。
这事李十安也没意见,长辈们做决定就行。
长辈们接着继续聊起其他事情。李十安本来想要认真听的,但听着听着,逐渐走神。
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也不记得。只感受到脑袋在摇晃,好像是被他扶了一下,靠到肩膀上。宽阔的可靠的肩膀,有熟悉的松脂的香气。
中途醒了一次,李十安努力睁开眼睛。听到长辈们还在热烈讨论,不过话题已经从两个小孩身上,跑到了二十几年前的往昔。偏题了,但偏得还挺愉快。
听见那边付雯娜嘀咕了一句,“哪有小孩十四五岁了,才过上正经日子。”
说的似乎是况允驰。关于况允驰的童年经历,付雯娜说得断断续续,时不时挑出一些片段来讲。不过大概能让人听懂,连成一条时间线。应该是况允驰从小跟着付雯娜两口子跑生意,经常搬家,也经常转学,在一个地方没办法待太久。好在况允驰脑袋聪明,学习上没受一点影响。就这样颠沛流离到了快十五岁的时候,才终于定居在青山,像其他小孩一样稳定下来,住同一个地方,上同一个学校。
又说起况允驰十四岁那年,付雯娜两口子做生意,差点破产。该还的正经债砸锅卖铁还了,一家人躲在仓库里过夜。本来已经够惨的了,碰上一些趁机啃骨头的人,耍手段加利息,滚成了填不满的天债。脾气好的,签个保证书就走。脾气坏的,甚至动手,带利器的那种动手。况允驰为了保护付雯娜,被人砸了两个啤酒瓶,肩上留下一小道疤。
“气得我想拼命,被允驰拦住了。”付雯娜想起往昔受的欺负,心里仍然有一团怒火,“当然后面是找证据,把人弄进去了。”
跌宕起伏的经历,这边讲述传奇,那边应和捧场,一人一句。
“平时狐朋狗友,落难了却连骨头都要啃你的。”
“有的人是恶心。”
“后来怎么得救的?”
“贺谦你记得吧?”
“记得,以前大院里那位?”
“对,他拉了我们一把。”
“挺义气。”
“是义气,跟他的人也多。”
“他很早不在大院里了。”
“是呐……”
长辈们聊天火热,来来往往,没有一个停歇的时候。李十安听得东一句西一句,有时候会走神,心里倒是惦念着付雯娜刚才那不起眼的一句话,“允驰肩上留下一小道疤。”李十安知道那道疤。
“你肩上那道疤,我看到过。”李十安稍微靠近一些,悄声在况允驰耳边喃喃,“我们那个的时候看到的。”
……
李十安评价道,“很性感。”
……
她还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呐。
况允驰没回应,侧头,喝了一口茉莉花茶。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李十安看见况允驰的耳廓有些轻微的发红。
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一串串话往耳朵里钻,李十安听得又走了神,闭上眼睛,靠在况允驰肩膀上。只靠了两秒,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况允驰低语,“去楼上房间睡。”
李十安婉拒,“不了,不怎么困了。”
这可是在别人家里,客厅里还有这么些长辈。李十安要真去楼上房间,心里就总会惦念“客厅还有好多人”这回事,反而会把瞌睡给惦念干净,还不如不睡。她喝一小口茉莉花茶,稍微清醒了些。
程菀和付雯娜坐在沙发两侧。穿的是款式一样花纹不同的旗袍,戴的是一模一样的珍珠项链。发型稍有区别,一个是盘头,一个是披肩。五十几岁的人了,身材依旧窈窕,风韵犹存。
李十安向况允驰低声说一句,“你妈妈真好看。”
况允驰回了一句,“你妈妈也是。”
本质上是真心夸赞的,但听起来像商业互捧。李十安笑了下。光线照射,况允驰的侧颜流畅,气息温热。
李十安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悄声问况允驰,“那天在医院……你一直跟着我吗?”
若不是一直跟着,怎么会在她的鞋带松开时,第一时间出现在眼前。
况允驰回应,“嗯。”
李十安追问,“那你怎么不早点出现?”
况允驰顿了下,“怕被你讨厌。”
那个时候,他摸不清她心中的想法。或许对他只有恨吧,埋怨,责怪,怪他一夜之间毁掉了她的生活。
那不是他的本意。
心里有根弦被拨动。她其实从没想过讨厌他。她那天太慌乱了,脑袋里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但即便是这样的状态,她也从没想过要讨厌他。
不知道该怎么把心里话说出口。
她坐近了一些,悄悄伸出胳膊,挽着他,牵起了他的手。
长辈们那边聊天仍旧火热。
李十安又看了一眼付雯娜。她有印象,那次在蔚蓝湖餐厅偶遇,付雯娜戴着珍珠耳环,和程菀聊了许久。李十安和付雯娜是在那一次见的面。
可况允驰和程菀是什么时候见过面的,李十安不大清楚。她曾经问过程菀这个问题,“怎么况允驰还认得你,你却完全不记得他了?”
“我的记性能跟你们年轻人比?”程菀回忆,“我和他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你们十八岁的时候,七八年前。”
也是在街边偶遇的。当时付雯娜带着况允驰一道,应该是要回一趟学校。他们在附近停车场停好车,走在学校围墙旁时,偶然碰见了程菀。
“诶?”
“诶?”
两个人都一眼认出了对方。
程菀问付雯娜,“你准备去哪儿?”
付雯娜指向围墙内,“去班主任办公室,咨询一下填志愿的事情。”
“原来你儿子读这学校。”
青山三中。李十安读的是路松中学。
付雯娜回头,“允驰,这是你程菀阿姨。”
况允驰应道,“阿姨好。”
十八岁的少年,穿着宽松白衬衫,袖口随风扬起。声音已经变得低沉,表情冷淡。单纯的只是礼貌。
程菀问,“他准备填什么志愿?”
“轨道交通之类的吧,考虑的是交大。”付雯娜反问,“你家是个女儿吧?”
“嗯,李十安。”
“准备读哪个专业?”
“多半学生物。”
那天是个晴天,太阳很大,明晃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程菀记得她们只是简单聊了几句而已,当作一场平常的短暂相遇。
当然,对况允驰的印象,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而已。
“其实认真对比起来,况允驰也没怎么变。”程菀问李十安,“你觉得呢?”
李十安有些自我怀疑,“我……当时在场吗?”
“你……不在吗?”程菀仔细回忆,“好像是不在。”
于是这样推算下来,曾经和况允驰见过面的,只有程菀。
李十安一直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