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菀和付雯娜是同一批进单位的。
那一批共有十三人,被召集到月影镇大会议室召开简短的培训会。付雯娜到得晚,会场里能选择的位置不多,她随意坐了一个。
恰好是在程菀旁边。
这是故事的开始。
世上便有那么投缘的人。一场培训下来,她们俩内容没怎么听,悄悄话倒是说了不少。两人越说越投缘,甚至定好了未来生活的规划。
她们做什么都要在一起。
住宿要在一起。本来分寝室的时候,两人住的是不同房间,付雯娜在四楼,程菀在二楼。为了能住同一间,她们找人协商换寝室的事情。四楼的当然不想换到二楼,因为楼层高,空气好,不潮湿,也不吵闹。于是妥协,付雯娜从四楼换到二楼。
程菀问付雯娜,“不会觉得亏?”
付雯娜态度潇洒,“我就喜欢二楼,少爬两层楼梯。”
一间寝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一个住上铺,一个住下铺。
当然,办公也要在一起。程菀是文员,付雯娜是出纳,分属不同部门,不在一个办公室。唯一庆幸的是,都在同一层。办公室不如寝室那样好协调,必须服从单位安排。她们只有找可以利用的漏洞。付雯娜的办公室里多了一套桌椅,一直没人用,处于空闲状态。她们特意收拾好,擦干净。遇到方便的时候,程菀就会跑去付雯娜办公室工作。
当然,程菀几乎有一半时间都方便。
她们吃饭也一起。午饭是从十二点开始的,但由于工作量不同,每个人去吃饭的时间点也不同。有时候是程菀先做完工作,便到付雯娜办公室去,提前做点下午的工作。有时候是付雯娜先做完工作,便到程菀的办公室去,躺在沙发上看小说。饿着肚子也得等彼此。比起吃饭,更看重的是两人同行。
院子里的人给她们取名,双生花。生得漂亮,又总形影不离,如同并蒂莲,优美绽放,叫旁人也赏心悦目。
本来是一段人人称羡的友谊。维持了三年的友谊。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
他叫吴天刚,从北京下派过来,在月影镇任职一年。
谁也没想到就这短短一年,竟会彻底影响她们的生活。
吴天刚的办公室在她们隔壁楼栋,相隔五米远。又因为业务不同,平日里的交流不算多,仅仅打过几次照面,遇见了会问一声好。
正式变得熟悉,是在那次中秋舞会上。
月影舞厅里,程菀和付雯娜先跟舞伴简单跳了两支舞。时隔很久,她们才反应过来,那两位舞伴,正是李赟和况为。
当然这是后话。
她们当时根本没多想,一心只顾喝鸡尾酒,吃椰蓉月饼。
是吴天刚主动招惹她们的。吴天刚端来一盘点心,径直来到她们桌前,“介意我为你们服务吗?”话语幽默绅士,动作轻巧娴熟。
两位女士独坐一桌,觉得多个人也多份热闹,便给吴天刚挪了位置。
吴天刚贴心地为她们换了一杯流光鸡尾酒,“终于有机会同你们说上话了。”
程菀笑道,“这话说得,我们是什么很难说上话的人吗?”
吴天刚惊讶,“你们不知道?你们在院子里可出名了,得到多少男人青睐。”
她们对视一眼。往日里,工作之余,她们只顾黏在一起吃喝玩乐。出名这事,她们是真不知情。
付雯娜反问,“既然如此,我们之前应该也是见过面的,那会儿你怎么不来说话?”
吴天刚懊悔,“怪我,胆小懦弱,一直不敢迈出第一步。”话俏皮,说话方式也俏皮,逗笑了两位女士。
这场舞会,因为吴天刚的加入,变得与众不同。
那晚,深夜闲聊时,她们不可避免地会聊到吴天刚。
付雯娜在上铺,趴到床沿,露出半个脑袋,“你觉得吴天刚这人怎么样?”
程菀在下铺,仰着头,“你觉得呢?”
“之前不熟,没怎么说过话,以为是个书呆子。”
“我也这么觉得。”程菀笑道,“以为他是那种做事一板一眼的人。”没接触过,所以有一些刻板印象。接触了,才发现本人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程菀评价,“还挺幽默。说话怪好玩的。”
“我今晚笑得肚子痛了。”付雯娜单手拖着脑袋,“他说的那个灯谜你还记得吗?”
“一只鸟那个是吗?”
一只鸟在空中飞,被猎人打中一枪,结果还在飞,请问这是为什么。这是吴天刚给出的所谓灯谜。
“对——因为鸟很坚强——什么神经的谜底。”付雯娜每次回想,都会被无语得笑出声。
程菀捂嘴,“亏他想得出来。”
“还有另一个。”
“小丑鸭那个是吗?”
“对。”
……
月色银白,硕大的月盘悬挂在远空中。两只小鸟在月盘里嬉戏。一只大鸟在附近盘旋,最终钻入月盘。
追逐的戏码拉开帷幕。
吴天刚成了她们办公室的常客。两人在不同办公室时,吴天刚会先去一个办公室,再去另一个办公室。两人在一个办公室时,吴天刚会一直待着,待到下班。
“你们闻没闻到迷迭香的气味?”吴天刚嗅嗅鼻子,“危险的气味。”
付雯娜笑道,“危险你还来?”
“情难自已。”吴天刚挪腰,“瞧我这屁股,都沾在椅子上了。”
程菀站起来,“我这位置让给你好了。”
“那可不行。”吴天刚提议,“我去申请看看,能不能多添一套桌椅。”他拱手摇摆,央求道,“两位好姐姐,收留我吧。”
她们笑骂,“癞皮狗。”
“我就癞在这里不走了。”
“哪有这样的人。”
越说越热闹,整个办公室气氛活跃,生机勃勃。
三月后的一天,程菀走在林荫小路上,吴天刚从身后追来,走在程菀身边。两个人不是并排走,而是程菀正着走,吴天刚倒着走,就为了能够面对面。
程菀笑道,“你不怕摔跤?”
吴天刚挑眉,“你是我的眼睛,摔不了。”
程菀撇头,“切。”
吴天刚凑上去,看着程菀,“说个正事,你明天中午有空吗?”
“干嘛?”
“想约你吃饭。”吴天刚压低声音,“就我们两个人。”
程菀心里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
“之前说是来找你们俩,其实都是幌子。接近你,才是正事。”吴天刚笑道,“不见不散。”他说完后大步流星走了,步履轻盈。
那晚,寝室里,付雯娜举着纸张,研究明天的食堂菜单。
“明天中午吃烤鸭腿。”付雯娜满眼兴奋,“多半会限量。我跑快一点,给你抢一个。”
程菀正晾衣服,没有反应。
付雯娜开玩笑,“怎么,一个不够要两个?”
“啊?不是。”程菀撑起晾衣杆,挂晒衣服,“我明天中午有事耽搁,不在单位吃饭。”
付雯娜关心,“什么事?需要我陪你吗?”
“啊?不用。”程菀收好晾衣杆,“去青山市里,去我小姨家一趟。”说话时候心跳很快。因为她在说谎。这是她第一次对付雯娜说谎。
很愧疚。
程菀问付雯娜,“晚上要不出去吃?我请你吃鸭腿,管够。”
“晚上……”付雯娜说道,“晚上我有事,我也得耽搁一下。”
或许因为心虚,程菀没追问,付雯娜也没回答。两人忽然间不怎么说话了。往日的融洽氛围,莫名有一丝冷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从那以后,发生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除了上班外,程菀和付雯娜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了。程菀有空的时候,付雯娜总是有事。付雯娜有空的时候,程菀又总是有事。
本来说好一起去南汀广场喂红嘴鸥的,约了很长时间,一直约不到一起。久而久之,两个人都淡忘这个约定了。
其实心中隐隐感觉出有不对劲的地方。
真正确定事情有蹊跷,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程菀受小姨的邀请,和小姨一家一道,去月影湖泛舟游玩。
日光温和,湖光粼粼,山鸟偶尔在林间鸣唱。
湖上小舟很多,悠闲荡漾在湖面,来往穿梭。程菀正与小姨一家欢笑交谈,迎面一叶小舟无意间靠近,逐渐听见舟上两人亲密交谈的声音。两个声音都太熟悉。程菀回头,看见了付雯娜和吴天刚。
定格。时间停顿一秒。没有人出声打招呼。
小舟在短暂的汇聚后,各自继续前行,渐行渐远,直至彼此再看不见。
小姨一家仍在聊天。程菀面带微笑,不时附和两句,可胸腔里堵了一块石头,心不在焉。
终于知道蹊跷的点在哪里了。
原来他是在跟她们同时约会。一个约中午,一个约晚上。一个约周六,一个约周日。怪不得,她和她的时间总是凑不到一起,原来她们全都被他占据了。
看不出来,吴天刚这个人,时间可以管理得这么好。
况允驰打开手机相册,点开一张照片。虽然是翻拍的纸质相片,不过看起来还算清晰,“左边这个就是吴天刚。”
李十安放大了看吴天刚的脸。看了好一阵后,沉默了。
中分,戴圆眼镜,长脸,屁股下巴,有些轻微地包天。
就是这么一个人,把程菀和付雯娜玩弄于股掌之中。
李十安当然知道以貌取人是个很肤浅的行为,但她确实产生了那样的念头——她真希望她们当年能够多少肤浅一点。
然而当年,程菀和付雯娜两人终究是有隔阂了。
从最好的朋友,变成了室友的关系。比普通室友都不如,普通室友好歹会打招呼,会聊天交谈,她们不一样,彼此之间碰见了就假装没看见,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几乎不说话,是陌生人。
曾经的形影不离,变成了如今的形单影只。
程菀先和吴天刚断了联系。还是保留了体面人的姿态,程菀没有大吼大闹。不过是在吴天刚再次约她出去时,果断地拒绝了他。
本来程菀打算一个人安静生活的,谁也不打扰,谁也休想打扰她。奈何每天在寝室里,见到付雯娜,她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心里难受。
程菀有次去海边出差,看中了一条海水珍珠项链,一千块。那时的一千块对程菀而言是个天文数字。舍不得钱,耐不住真心喜欢。
她咬牙买了下来。不是给自己买的,是买来送给付雯娜的。想着借这个契机,跟付雯娜和好。
冷战的滋味不好受。
选了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临睡前,程菀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把珍珠礼盒递给付雯娜,“喏,这个送你。”
黑色丝绒礼盒。珍珠项链规整地摆放在盒子中央。付雯娜抚摸项链,“真好看。”
“嗯,我也觉得。”程菀躺下,盖上被子,“睡了。”
不是故意要表现得这么冷酷的,而是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有些脸红。
第二天,程菀嘴上没有提及这事,但一直在默默观察。付雯娜把珍珠项链戴在了脖子上。搭配墨绿色方领裙,衬得整个人气质优雅。
看来她很喜欢。她很开心。
就这样连续戴了半个月。忽然有一天,付雯娜不再戴珍珠项链了。
或许是戴的频率太高了,想歇一歇?程菀留心。之后的几天,注意观察付雯娜的穿着打扮。她没有再戴珍珠项链了。
这么快就不喜欢了?
程菀想要直接开口问。在食堂里,走向付雯娜后,却没办法开口,又装作路过的模样,直接离开了。
成了心里放不下的一件事。
若不是恰巧要去付雯娜办公室取文件,事情的真相也不会浮出水面。
是另一个同事送错了文件。送给程菀的,结果送到了付雯娜的办公桌上。“你俩双生花,我老是搞混。”同事给程菀打电话,抱歉的说,“我现在在青山出差,只有拜托你自己跑一趟,取一下文件,反正同一楼层,隔得不远。”
那个时候,程菀已经很久没去付雯娜办公室了。为避免尴尬,她特意挑选了付雯娜不在的时候。
进屋,没人,程菀在办公桌上找文件,准备拿了就走。找到一半,吴天刚进门了。程菀和吴天刚客套打了声招呼。吴天刚去他常坐的位置上,拉开抽屉,取出自己的手提包,拿出一个方形盒子。
黑色丝绒礼盒。
程菀心里顿了下。
吴天刚打开礼盒,确认盒子里的东西。海水珍珠项链,连接的地方有一颗小巧的镂空黄金灯笼球。
那是程菀送给付雯娜的珍珠项链。
程菀险些上去询问,“这条项链怎么在你这里?”可吴天刚走得太快,转眼消失在房间内。她脑袋混乱。理不清思绪。
当晚,程菀找到付雯娜,直截了当地质问,“我送给你的项链,为什么会在吴天刚那里?”
因为程菀的表情和语气过于严肃,有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付雯娜一时之间有些懵。她回复程菀,“他马上回北京……说是想留个纪念。”
“所以你就给他了?”程菀怒不可遏,“那是我送给你的!”
音量大,凶恶,激得付雯娜起逆反心理。“你送给我,那东西就是我的。”付雯娜一字一句,“我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程菀伸出手,“还给我。”
付雯娜有些惊讶,“你送给我了,现在又让我还给你?喂,是不是太抠门太搞笑了?”
“我当初就不该送给你。”程菀眼眶猩红,“为了一个男人。”
为了一个男人,搞得这般狼狈的模样。
过往的形影不离变得分文不值。
真可笑。
如果说她们之间,之前存在隔阂,那从这一刻起,隔阂彻底变成了裂缝。
付雯娜搬出了寝室。
一个月后,付雯娜辞职。
“好像是做生意去了。准备去广州,和况为一起。”同事们私下里交谈,一传十,十传百。
有人问程菀,“诶,她跟你说了吗?”
“啊……没。”程菀已经很久没和付雯娜见过面了,更无从知晓付雯娜的大事。程菀也只能是听别人说。
想找机会当面问一下付雯娜,程菀却又一直没有主动的勇气,甚至连面也见不上。
最后一次见面,是付雯娜临行前,来办公室收拾东西。
三五同事凑在付雯娜办公桌旁,七嘴八舌问东问西,付雯娜挨着一一回应。
“真去广州?”
“嗯。”
“准备做什么生意?”
“去了再说,有人接待的。”
“还回来吗?”
“这个就不一定了。”
“上次的车票还没给我报销下来呐。”
“我全部移交给小曾了,你问问他呢。”
程菀拿着一份文件,从付雯娜办公室前路过,没有停留。就靠着路过的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她刚才说的消息。
坐回办公室,程菀心不在焉。于是拿起刚才那份文件,原路折返,再一次路过付雯娜办公室前。走过了办公室,再往前走了三步,停下了。
进去吧,好歹跟她好好告别。
心里是这么想的,双脚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就这么暗自僵持着。
付雯娜抱着纸盒,走出来了。程菀听到了付雯娜的脚步声,却仍然没有行动的力气。
擦肩而过的瞬间,付雯娜稍作停留,低声说了一句话。
“那条珍珠项链,我迟早给你拿回来。”
那是二十八年前,她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李十安问道,“你妈妈真的一直在找那条项链?”
况允驰回应,“嗯。”
先去北京,到吴天刚的原单位去找。可那里的人告诉付雯娜,吴天刚已经辞职了。
“去了哪里?”
“不知道,好像是上海。”
于是去了上海,四处托人询问吴天刚的踪迹,找到一个吴天刚的朋友。
“他确实在这里待过,但没待多久,就又回老家了。”
“真能跑。”
“你找他做什么?”
“要回一条珍珠项链。”
“什么珍珠项链?是不是上面有颗金色灯笼球?”
“对对对。”
“喔……我见过那条项链,他说他要送给老家的未婚妻。”
未婚妻。吴天刚原来在老家一直有个未婚妻。付雯娜心里烧起一团火。
她又去了吴天刚的老家,碰到老家熟人,说是吴天刚夫妇搬去了墨尔本。
“移民?”
“嗯,前几天刚走。”
长了四条腿吧这个人,转眼就溜。
付雯娜顺着人们提供的线索,去了墨尔本,曼谷,武汉,台湾,厦门……
“多数时候是她自己去的。”况允驰告诉李十安,“她说她欠你妈妈一个承诺。”
为了实现对程菀的承诺,付雯娜找了整整二十五年。
“可是……”李十安欲言又止,不好意思说出口。
可是,程菀好像早就忘了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