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亦是凌璟琏与世子会面的三日后。
夜色如墨,凌璟琏的脚步轻盈,悄然行走在去往城郊破庙的路上。
为了防止暗处有眼线潜伏,他将马弃在了百米处的竹林里。
月色如水,洒在他的黑衣上,勾勒出一道修长的剪影。行至路尽处,再急转过小道,只见城郊的破庙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破旧的残垣断壁,在空旷的大地上投下诡异的阴影,让人望而生怯。
凌璟琏屏息凝神,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手中佩剑一顶,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庙门。
残破的木门,发出“吱吱咯咯”的骇人声响。进屋,令人作呕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庙内幽暗潮湿,他停驻在门口,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突然,一道人影从佛像后闪出。
“二公子。”那人低声唤道。
凌璟琏眯起眼睛,认出了对方——正是世子手下的亲卫“韩毅”。
“世子让你来的?”凌璟琏进屋,佩剑一转,阖上了庙门。
月光从破败的窗口照进大堂,晦暗不明的光线,笼在韩毅紧皱的方脸上,割出分明的阴阳两面。他点头,压低声音道:“殿下有要事相托,特吩咐属下来会见二公子。”
“何事?”凌璟琏淡道。
韩毅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凌璟琏:“这是殿下让我转交给您的。”
凌璟琏接过包裹,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张古旧的地图和一枚令牌。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地图上标注的是北郊古墓的位置。
“这是......”凌璟琏虽面不改色,但心中已然一悸。他故作疑惑地看向韩毅,“我不是很明白世子的意思。”
韩毅压低声音:“古墓中有殿下多年暗中培养的精兵。这枚令牌是统领他们的凭证。”
凌璟琏哂笑:“世子就这么肯定我会帮他?不怕我揭发吗?”他将包裹一收,丢向韩毅。
“若真是如此,二公子您早就在三日前揭发殿下了,也不会来此与我会面。”韩毅躬身抱拳,语气诚恳道:“殿下说二公子与他虽性格和志向不同,可心底是同系百姓的。如今君上病情比先前更加严重,朝中形势也越来越严峻。殿下志不在名利地位,也无心理朝,所筑精兵只为以防万一被人所害。他是极其信任您的,也相信您的能力一定能将夏国治理昌顺。”
凌璟琏哼笑一声,“世子这是要将我也拖下水。他难道不知道,我从不站队,也从不稀罕谁继任侯爵之位吗?!”
“公子误会。”韩毅摇头:“三公子和君萧夫人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威胁的,包括二公子您在内。其实,几日前公子从齐至夏路遇的山贼就是其一,为的就是杀了齐国的公主,以激化齐夏两国的矛盾。如此一来,不光让公子您失了齐国的臂膀,还能惹君上的不满。”
“呵。这是她一贯作风。”凌璟琏冷笑,十一年前的记忆涌现,将他的黑眸晕上阴冷和杀气。
*
十一年前。
那是一个蝉鸣的夏日,林睫动作轻缓而熟稔,将一小包蜜饯塞进凌璟琏的手心里。
“阿琏,带上些蜜饯吧。”她的声音如同春日清晨的和风,轻柔又温暖,带着母亲特有的那种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微笑着看着她的儿子,眼中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疼爱,仿佛这个孩子依然是她怀中襁褓的小婴儿。
凌璟琏爱玩,成日不着家,而嘱咐他带上蜜饯别饿着也成了林睫每日例行的仪式一般。
然而八岁的他只觉得蜜饯的甜味腻得发慌,几乎下意识地就撇了撇嘴。
“不要,甜腻腻的。”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的抗拒和任性,随手将那包蜜饯丢在了身旁的架子上,没有多看一眼。
林睫的眼神微微黯淡,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注视着儿子转身匆匆跑出门去的背影。她那温暖的笑容依旧挂在嘴边,但眼中却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和不舍。
那是凌璟琏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母亲。
时间如同细沙从指缝间溜走,宫外的狩猎比赛上,凌璟琏还在为胜利而得意洋洋,他甚至在想着如何用这场比赛的成绩来向父君和母上炫耀。然而,当他满怀兴奋地跑回宫时,眼前的景象如同一道雷霆,猛然将他击倒在地。
宫中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平日热闹的宫墙如今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仆人们低声交谈,侍卫们神色凝重,甚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哀痛。
“母上呢?”凌璟琏的心脏突然跳得飞快,仿佛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不顾一切地冲进林睫的寝宫,满怀期望地想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曾经温柔地递给他蜜饯的母亲。
但映入眼帘的,却只有冰冷的牌位。
他的母亲——林睫夫人,已经悄然离去,甚至连最后一面他都没能见到。
她的离去是如此突然,以至于让一切都显得毫无准备,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挽留的余地。
凌璟琏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尖几乎掐进了掌心,眼泪无声地滑落,像是无数的针刺在他的心上。他的世界仿佛瞬间坍塌,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被他视作理所当然的关怀,如今都变成了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临行前母亲递给他的那包蜜饯。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份心意——最后的温暖。然而,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随手丢在了一旁。那一刻,他仿佛感觉到那包蜜饯重若千钧,压在他的胸口,令他喘不过气来。
从那天起,凌璟琏开始随身携带蜜饯。每当他感到孤独无助时,便会拿出一颗放入口中。蜜饯的甜蜜在舌尖化开的瞬间,让他感受到母亲那熟悉的温暖,带着她曾经的关爱回到他的身边。可每当甜味散去,余下的却只有无尽的苦涩与悔恨——他再也无法见到她,再也无法听到她温柔的叮嘱,再也无法感受到她的怀抱。
失去母亲的庇护,宫里的日子变得愈加艰难起来。那些曾经与他嬉戏玩闹的公子们,如今在他身后窃窃私语,用鄙夷的目光打量他,私下里嘲笑他是“没娘的野种”。这些话像毒蛇一般缠绕着他的心,让他每时每刻都感到如芒在背。
凌璟琏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这些冷嘲热讽,他的内心已经变得如同刀割一般冰冷。有一天,他终于忍无可忍,在一次恶毒的羞辱后,他猛然一拳打在了三公子凌皓泽的脸上。那一拳毫不留情,带着他所有的愤怒与委屈,直接打破了凌皓泽的鼻梁。
“你敢打我?!凌皓泽捂着流血的鼻子,尖叫着,满脸都是惊恐与愤怒:“我要回去告诉父君和母上!你个野杂种,我定要让母上送你去见你那狗娘亲。”
凌璟琏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狠厉。“再敢说一句,我就打断你的腿。”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仿佛含着寒气,直刺人心。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当面欺负他了。但他心里清楚,这些人背地里的排挤和诋毁并未停止。更让他痛苦的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父君眼中的“问题少年”。在凌玟棣的眼里,他不再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而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麻烦。
十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凌璟琏独自走在宫外,黑暗像是一张巨大的幕布将他吞没。他的心情如同这夜色般沉重,脚步在寂静的宫墙外回荡。忽然,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背后袭来,随之而来的是一柄锋利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后背。
“别动,小公子。”一个嘶哑阴冷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那嘶哑如刀刮过纸片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刺穿他的身体,“对不住了小公子,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下了地狱,莫要找老子,找那姓萧的夫人就好!”
凌璟琏浑身僵硬,呼吸瞬间停止。然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巡逻侍卫的脚步声。那人慌忙松开了手,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件事之后,凌玟棣勃然大怒,将他逐出了皇宫,理由是“不守宫规,乱纪扰君心”。
离开皇宫的前夜,凌璟琏独自坐在房屋里。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慢慢摸出一颗蜜饯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绽放的瞬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母上,我真的好想你。”他轻声呢喃着,仿佛他的母亲依然在他的身边。
“找那姓萧的夫人就好!”那个嘶哑干裂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在他小小的心中种下阴暗的种子。
“我一定会为您报仇,为您讨回公道的!”他暗暗发誓。
十一年过去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身单力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这十一年累积的仇恨,他定是要一寸一寸扒了她的皮还的!
*
韩毅将手中的包裹双手奉上,躬身道:“萧家势力极大,在朝中根基无可撼动。如是,不如二公子与殿下联手,或许还能将毒瘤一并铲除,还我大夏一个光明。”韩毅望向凌璟琏,语气恳切:“不瞒您说,君上的病或许也是君萧夫人所为。”
“哦?”凌璟琏敛眉哂笑,“也不是不可能。”
“是的。”韩毅道:“二公子常年在边界,或许有所不知,君上的病是从去年夏至忽而起的,随后日渐虚弱,请了许多医师也尚未查出病因。可偏是如此,君上却越沉溺声色,早夜晚日与君萧夫人情迷纵欲,身体也越来越亏空,也不知……”韩毅顿了顿,心道与二公子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于是又继续说了下去:“也不知君上还能否撑得过三月中旬。”
凌璟琏指节暗自收紧,将韩毅手中的包裹接过:“东西我收下了。”
“谢公子相助。”韩毅目露喜色:“殿下还让我特向二公子转达,说君上尚还在人世,何不早些将那齐国的公主一道带回去面见君上呢?君上其实心里一直都很记挂二公子,只是你们二人嘴上都不说,时间久了,便成了无解题了。二公子若能多些时间陪陪君上,也许还能了了其中的心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凌璟琏冷沉道:“能解早就解了,何需等到今日待我来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