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乐奏起。
穿红戴绿的舞女,随着莺莺婉转的乐声翩然起舞。
单穆霜从芳草上踏过,提裙小步跑向廖余庆。
“父君……”她娇嗔唤道,“有这样好玩的事,怎得现在才叫青儿?”
廖余庆正出神地观赏着美人起舞,突闻有人挽起他的胳膊肘,心头一惊,差点就要暴怒出脏话。回头且看着是宝贝女儿,便一下蔫了气,“是青儿来了呀。”
他说时,手中扳指一转,突然冷脸瞪向高福。
青儿怎么来了?!
高福微微笑着半抬头,眼神示意廖余庆再仔细瞧瞧。
廖余庆缓神,再回头定睛一看。
吼~虚惊一场。
方才冷不丁吓一跳,竟是一下没分辨出来。
“青儿,你父君年岁大了,可经不起你这样吓。”廖余庆笑得耐人寻味,抚着单穆霜的手背好一顿搓揉。
“哼!父君分明是心思不在青儿身上,还把怪罪落在青儿头上。”单穆霜将手抽了开,气鼓鼓坐到廖余庆身边。
廖余庆身体稍侧,仰着头,看着她坐下,“是为父错了,父君向青儿道歉。”
他面上表情复杂,还在惊讶之中,舌头也有些打瓢,嘴里的“父君”听着倒有点像“夫君”。
有一年纪稍青的官员看到单穆霜来,用胳膊肘撑了撑左右两边同坐的官僚,提醒道,“明珠公主来了。”
他说时,起身欲行礼。
“这个时候,都免礼了吧,别打扰本公主看戏的雅兴。”单穆霜余光瞥了一眼那个年轻官员,将目光又投向“隔岸”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似乎是一直未离开她的身影。现下,两人都坐在居中的位置,更是直直相对。
忽而,丝乐被错落有致的鼓点声掩盖,随着竹炮“噼里啪啦”的响起,舞女退出舞台。
与此同时,南北队列的齐夏士兵中,各出了一人,竟拔剑互相缠斗起来。
中间被围圈起来的绿草地上,刀剑相交,兵刃之间擦出的火花和刺耳的“刺啦”声,眩得人心惊胆战。两两相杀,打了足有几十个回合才见胜负。
血溅四射,齐国士兵明显败下阵来,可那夏国士兵却未有歇战的意思。
沾着血光的刀,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寒气,直直砍向已经半支撑在地的齐国士兵。
刀起刀落间,单穆霜只觉鼻息都充斥着血腥味,她凝息望向廖余庆,带着哭腔道,“父君,青儿害怕。好好的宴会,死了人,还是我们齐国的将士,可真是又丢脸又晦气!早知如此,青儿就不来了。”
那重重的“丢脸”二字,甩在廖余庆的脸上,惹得廖余庆脸色难堪。
他讪讪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有父君在,青儿莫怕。”
此时,左右群臣也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这些蛮人真是狗胆包天、少教养!竟在我堂堂君主眼皮下撒野。”
“还不知道这几个蛮人离了视线,在我们百姓那里是怎样的放肆粗鲁。”
“他们是根本没有把我们齐国、把我们君主放在眼里!”
……
众人议论纷纷,难免有几句吹进廖余庆的耳里。
他夹杂在中间,早就压足了火气。伴着这些窸窣碎语,氅袖下的拳头更是捏得发了青。
“嘭!”廖余庆终究是坐不住了,重拳狠垂了一记桌案。愤然起身,青筋暴起的手指着高福的脑袋道,“去!叫停!”
擂鼓、号角鸣。
只差一寸之间,那围圈里的齐国士兵就要人头落地。
夏国士兵很是不服,但见着凌璟琏手指一挥,只得收了刀,恨恨瞪了一眼来止架的高福才退了下。
“今日原是喜庆的日子,两国交好,点到为止,莫要伤了和气。”廖余庆“笑呵呵”道,脸上的肌肉却几近扭曲僵硬。
“廖君主言重了,区区竞技,怎扯得上‘国家’二字。”凌璟琏扯起嘴角一笑,可那双漆黑的眼眸,却是没有一丝笑意,“按夏国规矩,场内竞技,需分出个生死才是对对手和场内每一位的尊重。不过,既然廖君主主动替他讨饶,那这局便这样就算了,免得届时被人说我夏国以强欺弱,不甚厚道。”
廖余庆的后牙槽都要磨碎了去,手上扳指连连转了几圈,才敛起面上沉得发黑的表情,“如此说来,是寡人不懂夏国的规矩了。但楚成公子也别忘了,这里尚且还是齐国。”
凌璟琏冷笑一声,“战场上,若是有君主这几分嘴皮子,想是光靠这口水仗便能赢几分地了。只是不知君主这嘴能守这一亩三分地到几时?”
“楚成公子,休要无礼!”坐在廖余庆左侧的司空赵真怒道,“天子脚下,最重尊卑礼数,即便是你夏国赢了仗又如何?”
赵真下一句难听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不过蛮人尔!赢多少仗依旧是卑,不可教化也!
“你夏国几月前还想入诸侯联盟,此番,将天子奉行的礼教尊卑踩于脚下,不光是得罪各诸侯各君主,更是惹了圣怒。若想入联盟,我赵真这里劝你注意点分寸。”赵真道。
赵真是齐国三朝元老,本是周幽王在时,授命协助压制齐国内乱的重臣。那时,夏国还是不知道蜷曲在哪个犄角疙瘩的小国。后周朝朝政动荡,周天子迁都,他便一直留任在了齐国当司空。
为官几十载,须眉半白,他还没遇到过这样没有教化之人。
“赵老稍安勿躁。”廖余庆听赵真以天子之名,替他出了一口恶气,心中已然舒坦不少,反安抚道,“莫要怒极伤了身,以和为贵才是。”
那里,凌璟琏轻哂,“本只是就事论事,二位却要拿着天子的名头压人。看来是赢又赢不过,玩又玩不起了。”
他的尾音上扬,正襟危坐,身型坐得周正,却给人及其散漫之感,语气中尽显不屑和轻蔑。
廖余庆心知再这样下去,便是无解的僵局,他是前后不可退进,便找了一个台阶先下了,道,“楚成公子切勿以偏概全。寡人方才知你夏人的规矩,作为东道主,寡人投你所好也是应该的。方才,那一局便是过了,此后两局,便按生死决来。”
“好!”凌璟琏拍手叫好,引得周身的夏国人又是一阵欢呼应和。
*
整个围场充斥着夏国人高涨的激情。
第二局,比拼开始。
夏国输,齐国胜。
廖余庆畅快大饮,连连重赏。
然而,那齐国士兵究竟是留了一手,只废了夏国士兵的手筋,让其无力反抗。
要知道,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他若是手快杀了人,届时,夏国挑事,背锅的还是他。当下,请示君主再决定生杀,才最为明智。
为了突显本国大度能忍、以德报怨的气量,廖余庆也示意点到为止。
那里,却听凌璟琏冷道,“妇人之仁。”
廖余庆从中间传话的讯者那里听到此话时,脸瞬间耷拉下来。
狗咬吕洞宾,真是不识好人心。
抬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里凌璟琏手一抬,那败阵下来的夏国士兵,当下就惨死在刀下。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落地,滚落至齐国士兵的脚下,齐国士兵脸色大变。
凌璟琏笑吟吟道,“劳驾这位兄弟,将人头拿将过来。”
那齐国士兵虽练得一手好武艺,但年纪小,哪里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提溜着那颗人血头颅,颤巍巍来到凌璟琏面前。
“多谢。”凌璟琏讥笑,说时,那人头被他用刀面接过。
他刀柄一抬,头颅在半空飞转两圈,“嘭”一下落在他的桌案上。
鲜血凝浓成紫黑色,在撞到桌面时,像炸开的腥紫色的地狱之花,将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重重一颤。
单穆霜脸色煞白,脸上的肌肉随着那头颅肉皮的颤动猝然抖动了一下。捏着杯盏的指尖也不由打起寒颤来。
只听讯者来报,道,“楚成公子说,战士只有死在刀下和战场上,才是他最高的荣誉。若不提着脑袋拼死沙场,就只有掉脑袋的份。他方是按夏国军法处置,廖君主莫要见怪。”
廖余庆鼻息轻哼一声,心道,“呵~蛮人果然是蛮人!纵然是接收了周天子的礼教文化,骨子里还是脱不去的粗蛮暴戾。”
想到此,他却突然释怀。优越感随上心头,转了圈扳指。心道,他与蛮人可置什么气的。
便道,“楚成公子练兵有数,实乃敬佩。”
“对岸”,森黑的眸光投来。
他身上的赤红与绿草上沾染的鲜红融在一起,显得异常鬼魅。
单穆霜拢了拢披风,不由将自己裹紧。
冷风吹来,她只觉凉得透骨,可手心却都是浸湿的汗。可能是连着两顿没有好好吃饭,又快到了午时,饿的。
她低下头,不去理会那双眼眸。
兴许只是她太过在意,才会觉得他一直凝着她看。
单穆霜如是想着,便稍许放松了些。
此时,只觉前胸贴后背,胃中冰冷,且脑袋“嗡嗡”作响,有些眩晕。
她大抵是饿过头了。便火速捏了块盘中的糕点,送入口中。
抬眼时,不小心扫到凌璟琏如墨般的黑眸,差点噎住去,又赶紧拿了一杯茶来顺口。
正要喝,却见对面也举了一杯茶。
他的面上,似是带着笑,只一瞥,辨不出究竟是带着哪一种情绪。
单穆霜手捏杯子,踌躇着要放下。却见他举着杯盏在半空中对她示意了一下,那分明是在邀她同饮。
一时,她竟有些落荒,杯中的茶撒到了手背,她都未有察觉,只是强装淡定似得没有看见,将头瞥向了另一边。
*
第三轮比拼结束。
齐国败,夏国胜。
齐国士兵血溅当场,当下就死在了夏国人的刀下。
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就这样被拖着离开了围场。
在场的齐国人已然麻木,而夏国人却是情绪高涨。
“快开始下一项!”坐在凌璟琏身边的李俊雀跃道,“这个本公子最爱了!”
说时,他抛起一个镂空足鞠,奋力往空中一踢。
不偏不倚,那足鞠落在了单穆霜的桌前。
“嘭啪”两声,足鞠从桌上滚落至地,正如那颗血淋淋似的头颅一般。
单穆霜心头一蹙,瞥了一眼踢球的人。
只见那李俊咧着嘴笑,那笑倒是未有杂质,不过带了些顽劣之感。
他身上穿着时下最时兴的米黄色华服,面容尚青。见他双手一拍,掸了掸手上灰尘,“啧”了一声,“楚成兄,还凑合哈?!”
他原意是想让廖余庆出糗,没想竟将足鞠踢到了齐国公主面前。不过,转念一想,那楚成兄唤她来,不就是为了戏弄、唬她一番,如今正好。便是有些沾沾自喜。
凌璟琏酌了一口茶,本想说还差着远呢,但见着单穆霜微愕的模样,倒来了兴致。
点头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