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阁,正月初二。
单穆霜倚在窗台边,手上绣着红底“白头长春”枕花。
白头长春,顾名思义,需绣上长春花和白头翁,预示着夫妻恩爱白头、长长久久。
这是夏国新人结婚时的规矩,枕花必须是女子亲手绣的。
勤文在一旁候了许久,她不甚很明白,这个姑娘是受刺激太大破罐子破摔,还是不知道那夏国二公子的厉害,竟是想和那传闻中的魔头白首偕老?
“嘶~”
眼下,单穆霜轻吟一声,白皙修长的手指又被针戳出了一滴鲜艳刺目的血来。
她却是不以为然,将食指含入口中,吸去鲜血,揉了揉眼睛,又继续绣了起来。
勤文为单穆霜斟了一杯热水,又小心挪了一支烛灯放置单穆霜前,道,“姑娘,不如让奴婢来绣吧。”
单穆霜道了声谢,未曾抬头,“阿姆昨晚方说,此花需要亲力亲为才能灵验,我又怎好借他人之手。”
勤文叹息一声。
从前萧夫人还在世时,也是这般没日没夜地绣白头长春枕。
萧夫人是夏国人,深以为“白头长春”可与君主共携手到老。只可惜,红颜薄命,到了时,她都未完成那副绣枕。
“阿姆有事想说?”单穆霜浅浅抬眸。
面前,勤文脸上的皱纹已经拧成了一条条沟壑。
“姑娘可知那楚成公子是何等人?依阿姆看,怕是与他待上一刻都嫌多,别说要天长地久,那得是多折磨人。”勤文道,“奴婢见姑娘的食指都快扎成筛子了,若是姑娘不嫌弃,便换奴婢来,那楚成公子又不知是谁绣的,姑娘又何苦如此辛苦。”
勤文是个直爽的性子,虽然热心肠,但也得罪过不少人。因此自萧夫人死后,只能在宫中做一些低杂的活,但总算是积了些德善,在宫中也能相安无事。
只是她这辈子见了这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却是有些琢磨不出这姑娘的喜怒和心思。
单穆霜手中的针线顿了顿。烛灯下,她长长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片深浓色的雾霾。
勤文屏了气,蹑手蹑脚收了双手。
眼下,看来是惹姑娘不高兴了。
然而,正寻思着,却听一阵清风似的温和声音道,“就是要让他知晓是谁绣的才好。”
灯光摇曳,她抬眼望向勤文。
暖黄色的灯火印衬着她莹莹的双眸,似琥铂落入清澈的湖中。阳光照射,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荡漾,泛起细碎的星光,似那般星辰大海闪烁无垠。
也不知是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还是一时之间被那双美目吸引,勤文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单穆霜的双眸垂下,“我知道夏国二公子并不与常人一般,但正是因为如此,才需故作真心,让他放下防备,尚能一搏。”
她的睫羽忽闪,将眼中的光芒掩了去,只在眼下留下阴郁的乌黑,“阿姆,你我同去夏国,都要活得长长久久才好。”
“姑娘心思细腻缜密。”勤文说时,当即“哎”了一声,“是公主殿下心思深重,阿姆没有思虑周全。”
单穆霜眉心微蹙,转头再看勤文时,两人已然都会意了对方的意思。
谨言慎行,万事小心。
她微不可查鼻吸了一口气,深深吐出,心道,“是啊,事上已再无单穆霜了。”
*
巳时。
阳光在窗纸上洒下一层薄薄的金粉,亮闪闪似一面铜镜。
单穆霜一直埋头刺绣,待那窗外的阳光直射到眼睛上,才发觉时辰已经不早。
手指上的针眼隐隐发痛。
她伸了伸腰,自双脚的酸麻感更是如一阵阵浪潮席卷而来。
“公主殿下,不如起身走走?”勤文道。
“嗯。”单穆霜难得应声点头,把勤文喜得连忙双手去扶。
“也该到了快用膳的时候了,一会儿公主殿下可得多吃点,这样才有力气干活呢。”勤文笑着道,那语气几乎像是在哄孩子。
昨日晚膳和今日早膳,她见她一口未吃,情绪郁郁,如今,又是这样没命地绣图赶工,不出几日,这纤细的身体一准是招架不住的。且初四就要出发去夏国,那路途遥远又颠簸的,得好生蓄着些体力。
单穆霜知勤文的好意,道了声“好”。
恰偏偏这个时候,有婢女进屋来报,说道,“公主殿下,君主邀您同去宴席。”
在这凤凰阁的宫人,除去勤文,全是换了新的,只知现住的便是“明珠公主”,且方是高公公特意来传话的,更是没有往别处多想。
只唯独奇怪的是,宫里私下都传明珠公主刁蛮无理、任性跋扈,可如今见到公主本尊,却偏偏是那样的温柔明理,更长着一副绝世的美颜。
“什么宴席?”单穆霜狐疑。
她身份特殊,按理说,这样的要紧和特殊时期,君主不会让她轻易走动的。
婢女脖颈瑟瑟一缩,“回公主的话,是招待夏国二公子和夏国使臣的宴席。方才高公公特意交代,务必让公主好生打扮一番再去,说是那夏国的二公子想见见公主。”
单穆霜原本就有些腿麻,如此,心猛然一缩,双腿竟有些发软,幸而一旁勤文扶着,才缓缓坐落下来。
她只觉脑子有些“嗡嗡”的,面色也有些泛白,挥了挥手,道,“让高公公稍等时刻,待本公主梳妆一番,再让他引我去。退下吧。”
婢女后退出了屋,房门阖上,只剩勤文和单穆霜两两相看。
“现下可怎么办?”勤文的脸皱成了一团,“奴婢知道原先那明珠公主什么也不忌讳,在宫里宫外是四处游耍的。许多人见过公主的真容,这怕是出去了要……”
单穆霜凝思片刻,额上虽已经洇出细汗,但声音却淡定得让人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阿姆,你去衣箱里找一件最艳丽的金丝裙襦来。”
她说时,兀自走到妆奁前,从妆盒中挑了几支铃铃作响的精致长步摇,又找了细绢的白色面纱戴在脸上。
勤文动作有些迟疑,“公主殿下,这样可行吗?”
单穆霜点了点头,快速利落地换上艳红色蝴蝶绣纹金丝缕衣,道,“阿姆,你再与我梳一个凌霄髻。”
勤文“哎”了一声,面虽显忧色,手上梳子却是麻利干净。
不过一会儿,一个朝天凌霄髻落成。最后,又簪上一些金光灿灿、铃儿当啷的金饰步摇簪,算是完美收工。
待单穆霜起身在眼前一转时,果真是七分神韵,三分相似。
“好好好!”勤文只觉自己的老花眼都随着眼前人儿的转动明朗了不少,笑着连道,“像极了!”
“还差一样。”单穆霜走到廖余庆遣人送来的箱笼前,从里面拣了一个明黄色的小瓶子。
瓶口一开,一股浓郁的玫瑰香味扑面而来。
单穆霜取了几滴,涂在了耳后和衣料上。
然而,就单单这两滴,就挤了满室的香味。
“虽然宫中不少人见过明珠公主,但是,未能有几人敢真正直视殿下的。哪怕有人认出,也未必敢提。况且,那夏国的几人都未曾见过公主。我们只需做到几分相似,便不会有问题。”
单穆霜说时,学着廖菲青在屋内走了两步。
步子从徐步款款到急急如风火,虽稍感不适,但也学得像模像样。
勤文由忧转喜又转为惊叹,这着实是有十二分的相像了。
她不禁暗自感慨,“这姑娘遇事淡定从容,做事又缜密细致,将来或许真能替齐国扳回败局来。”
*
单穆霜随高福来到皇宫的西北边。
这是一个偌大的围场,专供君主和群臣狩猎消遣的地方。
步撵在围场的外圈就停了下来。
“公主殿下,请。”高福躬身作礼。
高福其实非常新奇单穆霜目前的打扮。可面前的人着实太像公主本人,那气场压得他是双目想抬却又不敢抬。
“高福,还不快扶着本公主。”单穆霜道。
她声音脆亮清灵,带着少女的娇和俏,更透着公主自带的威风和命令感。
高福双眉一抬,微微愕住,随后赶忙上前去扶,“公主殿下小心着些。”
“本公主差点摔了去。亏你在父君身边这些年,怎得一点眼力劲都没有。哼!”
单穆霜带着面纱,虽看不出表情,但那撅起的嘴,已然将那面纱顶起一座隆起的小山丘。
高福余光稍瞥见,是想笑又不敢笑。
这真是太像了!
“还愣着做什么?宴会都已经开始了。”单穆霜见高福在原地不走,催促道。
“是是是!”高福哈腰点头。
冬日的冷风吹来,单穆霜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她拢了拢身上的白狐披风,怨道,“父君为何要将这宴席设在这个鬼地方?去殿里暖和和的不好吗!”
“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这场地是夏国二公子挑选的。”高福道,“他们夏国人有夏国人的宴席方式,君主也只得随他们的意思来。”
单穆霜“嗯”了一声,目光向不远处望去。
围场上,绿草茵茵,松针树、常青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灌木,皆如春夏时的枝繁茂盛。
一排排整齐的军兵将场内围拢成一个巨大的圈。南面是脖上带着红巾的夏国军,北面则是身穿青灰色衣服的齐国军。
两军相对,各执兵器。总有一种兵戎相见,只一点就要开始干仗的意味。
围场的中间,廖余庆坐北朝南落座在宝椅上。从左右两旁延伸,分别坐着穿着便服的齐国重臣。
视线一扫,她在寻那一抹白衣。
他不在?
寻了一遍,她的视线落在那张空缺的椅子上。
高福看出单穆霜的心思,笑着道,“那是少将军的位置,他军中有事,先行离开了。”
她的心中不禁“咯噔”一下,随后又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若是他在,她不知道要装出怎样的淡定,才能不露出马脚。
转视,向对面望去。
那一排坐南朝北,皆是夏国来的人。
单穆霜凝眉远撩。
中间一个穿着似血滴般赤红色的男子,刺入她的视线。
仔细一望,她心中陡然一惊——那男子也正抿着茶凝着她。
他的视线直勾勾似钉钩,远远的,亦能感受到来自那双眼眸的锋芒。
“那是夏国的二公子,楚成公子,凌璟琏。”高福道,“此人不善,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公主殿下一会儿出席,需万分小心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