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徵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到了午饭的时候也不见身影。
虞若初的午饭是瓷音端进屋里来的,是一碗药粥,她现在身子弱,也吃不了什么,药粥温补易克化,这几年她常吃,已然习惯了。
“...徵公子呢?”若初接过粥,还是询问了瓷音。
“徵公子方才使人来传话,说是在角公子那边用膳了。”瓷音说着,小心的看了眼若初的神色,又笑道:“虽然徵公子去了角宫,但对小姐的事也是事事上心,这粥就是徵公子亲手熬的呢。”
若初端着碗的手不自觉的一颤,一时间竟觉得原本温热的粥碗变得有些烫手,偏瓷音还在絮絮叨叨。
“我听初柳说,这粥加了药材,徵公子怕会太苦,特特加了蜜枣还有...”
“瓷音,你也许久没回旧尘山谷了。”若初打断瓷音的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你舅舅家看看?”
“上元节的时候吧。”瓷音明白若初的意思,也识趣的不再多说,只道:“初柳上元节的时候休息,正要和您说呢,那天打算与她一起回去看看舅舅。”
初柳是瓷音的表妹,瓷音此次可以随着她一道来宫门选亲,并非完全因为虞若初,而是因为她本就出自宫门。
瓷音一家都是旧尘山谷里的人,她的母亲生产时落了病根,身体就不太好,病了几年熬不过也就去了,她的父亲是宫门的绿玉侍卫,在十年前的宫门浩劫里殉了职,她因此成了孤女,好在还有舅舅舅妈愿意收留。
她舅舅送她进宫门给掌事嬷嬷教管,盼着日后可以留在宫门当差,也是刚巧遇上了在医馆养病的虞若初,难得有适龄的姑娘,两人便时常会说些话,后来有一天瓷音便被调到了她身边伺候。
虞若初一开始以为是执刃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原是角公子看她日日苦闷,才去求了执刃。
她预备离开宫门的时候,瓷音与她已相伴两年之久,心中不舍,加上她时常与她说起外面的世界,瓷音便因此也想一道离开,若初就带着她一起回了翎羽山庄,这一走就走了六年。
此次回来,瓷音也是许久未归家了,也该回家探望一番。
用过了午饭,她这边变得热闹了起来,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先是角公子来看望了一番她的病情,后又是紫商姐姐。
她一进门先是狠狠嫌弃了一番徵宫,然后看她似乎没大碍的模样,很快又偏移了话题,于是若初莫名其妙的就知道她偷看金繁洗澡的壮举,不禁有些汗颜。
宫子羽是最后到的,这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又不算意外。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这个宫远徵还说是什么毒药天才。”宫子羽哼了一声:“我看是大话天才。”
若初笑出了声,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怎么了?”
“我在想...”若初轻叹:“我这有生之年,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你们两兄弟好好坐下来把酒言欢。”
“呸呸呸,什么有生之年,这么难听。”宫子羽皱眉,又抖了抖身子,怪声道:“而且,你说的什么,怪恶心的。”
“什么怪恶心的?他怎么说也是你弟弟。”
“他可也从没把我当哥哥。”宫子羽白了一眼,想到小时候他去找宫远徵玩,宫远徵那不屑的说他是野种的模样,他才没有这样的弟弟。
两人的芥蒂早已根深蒂固,不是一句两句便可轻易化解的,若初只能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说起这个,你当真答应了嫁给宫远徵吗?”宫子羽好奇的询问。
“我...”若初有些难以回答,只道:“算答应了吧。”
按照宫远徵的说法,她确实是答应了,只是在答应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是婚事这一出罢了。
“我倒是想问问你。”虞若初不想继续谈她的事情,毕竟她也还没理出头绪来:“你选择云姑娘,可是当真喜欢她?”
“我...我也不知道。”说起云为衫,宫子羽有些别扭,脸也红了起来。
“你自己选的新娘?你不知道。”
“只是...”宫子羽说着顿了顿,想到昨日的情形,便道:“当月长老让我选新娘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这...是喜欢吗?”
“这便要问你自己了。”若初轻笑:“是与不是,我如何知道?”
“你不知道?”宫子羽反问:“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虞若初略微迟疑了一秒才道:“没有。”
“没有?”宫子羽一时间竟有些幸灾乐祸,得意道:“也就是说,你不喜欢宫远徵咯?”
话题一瞬间又被拐了回来,虞若初有些懊恼自己选了一个差劲的话题,她瞥了一眼宫子羽,状作平静道:“你知道的,我从前一直把他当做弟弟看待。”
“哼,那倒是,宫远徵叫你姐姐可比叫紫商姐姐勤快多了。”
宫子羽并没有注意到虞若初话中的用词——从前。
那现在呢?
虞若初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询问的声音。
但...没有答案。
她自己也理不清楚。
宫子羽和虞若初都没有注意到,就在屋外的廊道里,他们谈论的主角就静静的站在檐下,他低垂着眼帘,眸中神色看不清楚,只是安静的听着室内的对话,良久才沉默的转身离开。
宫子羽离开很久之后,虞若初的心还是静不下来,她掏出早上远徵留下的抹额,看着便出了神。
“昨夜...徵公子抱着小姐,在那寒池里泡了一晚上呢。”
“寒池?哪的寒池?”
“就在这间屋后,那儿开了扇门,往下走便是了,与这间屋子隔开来,屋内便一点潮气都没有了。”
虞若初的脑海里蓦然浮现早上远徵离开之后,瓷音对她说过的话,她目光转向屋后看了几眼,那里摆着多宝格柜,后面是什么,便看不清了。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拿过一旁挂着的外衣,撑着身子下了床榻,她的身体还未恢复,脚步有些虚浮,但还算可以忍受。
绕过多宝格柜,后面有隔出来的一条小道,两边垂着精致的纱帘,小道走到底确实有一扇门,推开来发现里面是浴房,浴池屏风等物一应俱全,看过去倒和普通的浴房没什么区别。
但浴房的一侧却有一道向下的楼梯,沿途皆有暖色宫灯,半点也不阴暗,若初看了几眼,就抬步往下走。
越往下越阴冷,一股寒气从下面传来,直入骨髓一般的冷,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她将披着的外衣拉拢了几分,还是忍着继续走下去。
寒池。
若初拂开纱帘,站在寒池边上的时候,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在八年前中的毒,而且是两种毒,一种毒是被当晚的无锋刺客喂下的,一种是淬在剑锋上的,就是她为宫尚角挡下的那一剑。
淬在剑锋上的毒本是好解的,但难的是被喂下的毒,当晚无锋刺客随口之言像是一种还正处于试验阶段的毒药。
后来角公子调查,据说有可能是当年在江湖颇有盛名的用毒大师千机子的毒药,但千机子早已过世,也不知无锋之人如何得了配方,只是据传千机子生前好似曾被无锋之人追杀过,具体却也无从得知。
千机子医术不凡,对毒更是得心应手,他的毒鲜有人知。
虞若初中毒之后,在月宫待了三个多月才醒转,后又在宫门整整两年,但无论是月长老亦或是月公子等人都解不了她的毒,甚至连毒药是何成分都摸不清楚。
好在这种毒也不是烈性毒,而是慢性毒,主要便是以折磨人为主,虽到最后还没有解药,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却也给了她时间。
每每毒发之时她便会全身如烈火焚烧,因这个症状,一开始月公子甚至以为她中的是蚀心之月,然而最终证实并不相同,而且他们还发现其他的普通毒药对她似乎也没了作用。
虞若初苦中作乐时,还曾调侃自己,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宫门最后配出的解药只勉强让毒药减缓,却无法根除,也是因为如此她才决定回家。
虞若初在寒池边坐下,将抹额放在一旁,又缓缓将手伸入冰寒的池水里,一股逼人的寒气将她全身笼罩。
熟悉的刺骨冰寒,似乎也将原本朦胧的记忆带了回来。
冰冷的雾气缭绕,拥抱着她的有力臂膀,疼痛难忍之时,她手里紧紧拽住的衣领,意识模糊的睁开双眼时看到的满含担忧的眼眸,以及她侧过身将脸埋入那人的胸膛时,那不断传来的药香和那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原来,那不是梦!
那心跳声,如擂鼓,砰砰砰...
脑海里的声音,似乎逐渐变得真实,与现实中的跳动声不断重合...
“小姐。”瓷音跑了过来,惊醒了若初:“您怎么到这下面来了,这里寒气逼人,还是快上去吧,您现在身子弱,可受不得寒。”
“瓷音...”虞若初还有些怔然,她看着她浸在水中的手,以及那泛起涟漪的寒池:“我不记得,从前徵宫有这么一处寒池。”
还有上面她休息的那间屋子,以前在宫门时,她也未曾见过。
“这...我是听初柳说的,上面的屋子还有这寒池,都是徵公子两年前命人修建的。”瓷音回答着,却还是焦急劝说:“小姐,咱们先上去吧?”
虞若初恍然,她望着池水,脑海里却是突然闪过了昨夜她拥着那人时,那人身上冰凉的触感...
她毒发时,哪怕是一点的温热都会有如滚水灼烫,唯有寒冰可缓解,可他昨日那般拥着她,她也无丝毫痛苦。
他没有用内力抵御寒气!
若初想到此,像是被惊了似的猛地将手抽了出来,她握住自己被冻的通红的手,一开始的刺骨寒凉之后,手依旧冰凉,但却觉得被冻过的地方逐渐越来越滚烫。
人都说十指连心,那股滚烫的灼热似是也随着四肢经脉流淌全身,最后汇聚到了心口,忍不住微颤。
虞若初抬起手捂住心口,竟觉得又有些热了起来,她微微喘了一口气,猛地站起身:“瓷音,我们回去吧...”
她起的太猛,披着的外衣衣袖将一旁池壁上的抹额扫到了寒池里,若初心下一紧,忙弯腰想去捞。
“小姐,别!”瓷音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寒池水冰冷,小姐您受不住,徵公子吩咐了人傍晚来清理寒池,我到时会吩咐他们把东西拾起来的。”
若初看着缓缓沉底不见踪影的抹额出了神,早上远徵说的话在耳边回响。
“昨日姐姐在殿前应了我,我便觉得...那晚我放的天灯,定是应验了。”
“姐姐,我不是你的亲弟弟,也不想做你的亲弟弟。”
“这婚事,是我自己求来的。”
“不必了...”虞若初摇了摇头,说道:“旧的丢了...便丢了吧...”
她说着转身想要往楼梯的方向走去,却是突然感觉一阵晕眩,本就虚弱的身子也一下失了力气,天旋地转之下,眼见着就要倒向地面。
就在此时,一只手稳稳的扶住了她。
虞若初抬眸看去,怔住:“远徵....”
宫远徵未出一言,只是蹙眉担忧的看了一眼虞若初,又沉默的俯身一把将她抱起,而后便转身向楼梯处走去。
他突然的动作让若初一惊,不禁极为轻微的惊呼了一声,忙伸手揽住他。
两人一道穿过垂帘,拂过纱幔,暖黄色的纱帘轻拂过宫远徵后,又从虞若初眼前垂落而下,若初忍不住眨了眨眼,揽着宫远徵脖颈的手,不自觉用力了几分。
少年看着清廋,但抱着她的时候却很稳,即便是上楼梯,也没有丝毫的颠簸。
虞若初抬眸注视着抱着她的少年,宫灯的暖光落在他俊秀的侧颜上。
她看着他,好似第一次认识他。
这时候,她又再一次听到了少年胸腔里传来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的,比昨夜更加的清晰入耳,他身上的药香也萦绕在鼻息间,久久不散...
方才少年利落的将她一把抱起的模样,在脑海里回放。
虞若初必须承认,就在这一刻,她乱了心神...
这个少年...好像真的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长大了...
宫远徵,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在夜色里护送回家的小小少年郎了。
“姐姐,我希望你看着我..…真正的看到我。”
早上,宫远徴离开前,最后的话语回荡在耳边,如一颗石子儿落入心湖。
又或者..…就是方才落入寒池的抹额,将那平静无波的池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最后,安然的沉入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