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堵着一口气,苏织纵马飞奔,跑出去一盏茶功夫,见到村庄田地,才放缓马速,深深呼吸,平复心情。
薛红楚在后面追得辛苦,好容易赶上,并马过来,咧咧被风吹到生疼的嘴角,佩服道:
“五妹妹的骑术,真是越来越好…”
他亲眼见证苏织从勉强驭马,由人牵着缰绳走几圈,到如今纵马疾驶,令他望尘莫及——虽说他的骑术也不咋地,但在淮阳城里,能由这般骑术,已经不赖。
苏织平复好心情,翻身下马,将马匹拴在树下,任由它们自行吃草,叫上薛红楚在田间行走,问了些真定府的具体细节。见她闷闷不乐,薛红楚有意讨好,想了想,带着夸张说:
“我和长辈们说,五妹妹是财神身边金童转世,他们还笑话我呢…这次商队,依着五妹妹出的主意,果然大赚一笔,五妹妹的本金连带利息,可也发财了。”
小花跟在他们身后,幽幽道:“那有甚么用。无论赚了多少,转眼就花了出去,一个子儿也存不下。”
薛红楚:……
苏织气极反笑:“我好像没缺你吃穿吧?怎么你比阿娘还幽怨?”
小花眨眨眼,“我是为你不值。”
苏织得家人宠爱,但她又不是金银财宝,能让世上所有人都爱。
她出了主意,叫族人习武练兵,起初他们因为有利可图,一片赞颂。但随着时间推移,族里头出现了质疑和诽谤,许多人不理解,本应该想办法去和豪门联姻的嫡女,为何不光折腾自己,还要折腾族人。
也有人觉得,苏织一个未嫁女,声望渐高,一步步揽权,有违妇道,丢了苏家名声。
虽同龄人里头,大多数人都佩服她,但那些年长的,觊觎钱财的,如饿狼般,在一侧虎视眈眈。
苏织不以为意。
她的银子流水般淌出去,总算见到些成效。族人们再不是从前那般手无缚鸡之力,只凭一腔热血,粗粗训练一两个月,就被赶上战场的炮灰。
至于那些不和谐的声音……
从前没人管,没有利益,自然平静过日子。
可苏家新建的校场里头,挑出来近百人,断断续续,人来人去,每月人吃马嚼,都是白花花的银两。
自诩有能耐的,年龄大的,辈分高的,都想去分一杯羹。偏苏织看得牢,她从阿娘和婶娘手里借人,把账目盘的清楚,这些人压根捞不到油水,自然跳脚。
莫说她嫁妆钱还没花光,就算花光了,不还有薛家商队,榕城海贸的钱,源源不断补上来嘛……
虽然她也确实郁闷。
前世里她被父兄保护,从来不知道管理族人,有如此多难处与阻碍。因为她的任性,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不知父兄遭受了多少诘难与质疑。
心里正闷着,三人随意走动,沿着乡间小路,走到了一处村庄里头,隔着栋草屋,听到里头有人高声说:
“那个田庄里头的人,都是些傻子。我说两句好话,他们就把番薯给我装了两三筐,还有人追出来告诉我怎么去种……”
他嘿嘿奸笑:“这玩意儿倒真的好吃,我告诉村里人,他们都去田庄要,白得一两筐,回家或吃或卖,全都弄没了。如今村里,只有我家还存着些,小郎君若不是碰到我,且没处去找呢。”
听到与番薯有关,苏织停住脚步。听到这人说话,皱起眉头。
有个清亮少年的声音,带着丝高傲的问:“他们好心给你,你们却如此诓骗,岂是君子所为?”
那懒汉子本想发作,念在对方给了银子的份上,撇撇嘴道:“甚么君子不君子,我不懂,”他眉眼纷飞,整个人透着股奸猾,“苏家田庄的人,到处宣传番薯有多好多好,劝人去种,愿意免费给。”
他端起家里剩下的番薯,倒进对方小厮撑开的口袋,拍拍手:
“既给了我们,那就是我家的东西,我愿意吃了,卖了,他们管不着。”
因这小郎君长得好看,他愿意多说两句,道:“不光我们村,这四里八乡,有几家愿意分出好好的田地去种这东西,都拿回家吃了。”
正经的稻米黍子且种不过来呢……若家里有余力,还不如种上两亩豆子,到青黄不接时,和着米粮填肚子。
他们话到此处,苏织立即明白了。
田庄番薯丰收后,她一面通过家里,将良种献给郡守,希望通过官府的力量推广。一面要求田庄,在留足种子的情况下,免费分给愿意试种的百姓。
虽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推广新种并不容易。这陌生小村里,陌生汉子的话,却也如同当头一棒,敲得她头晕目眩,万没料到还能有这般操作。
苏织对番薯的上心,窦小花从头到尾全数知情,自然知道她在此处投注多少心血,又寄予多少期望。
不等苏织反应过来,窦小花哎嘿一声,一脚踢飞草屋本就摇摇欲坠的破烂木门,骂:
“我艹你……”
脏污院里,一个是粗衣布裳、头脸脏污的懒汉子,一个是身着劲装,身边还跟着两个护卫的俊俏郎君,几个截然不同的人,看着踢飞的木门和粗话连篇的窦小花,全都目瞪口呆。
那汉子平日就偷鸡摸狗,是个远近闻名的无赖,见对方是个十二三岁,穿着普通的小孩儿,又在自己村里,当下拿起个扫帚就挥了过来:
“嘿你个毛没长齐的小比崽子,跑你大爷家撒什么野……”
薛红楚也没能忍住,袖子一撸,就往院里冲,边冲边骂:“无耻!卑鄙!”
窦小花身子一矮,先躲过那一记扫帚带来的尘土,回旋一踢,将扫帚踢飞,又一拳正中懒汉的面颊,险些给他打下一颗牙。
懒汉愣在当场,他并非全无头脑的粗莽人,见势不好,不肯再冲,立马往后退了两步,扯着嗓子喊人。
薛红楚冲进去,找不到对手,见着有人手里头拿个番薯,不及多想,冲着对方骂骂咧咧,想要上前去抢。
对方身边却有两个护卫,武艺不俗,几下就扭住他的胳膊,疼的他哎哎直叫唤。
边叫边说:“你们好大胆子,敢动你薛小爷……”
扭着他胳膊的人却更用了些力气,不屑笑着:“你是谁的小爷?”
薛红楚疼得哎唷直叫,手臂被拧成八字,对方再用些力气,眼见就要折断。
小花见同行被抓,当即放过懒汉子,转而去攻拧着薛红楚的人。对方咦了一声,将薛红楚推给身边人,自己迎上来,和她过招。
场面过于混乱,苏织喊了两嗓子,压根没人搭理。无奈,她只能抽出腰间长剑,出于威慑,吼道:“都给我住手!”
拿着番薯的人咦了声,没料到有人带兵器。
冷眼看了她,随意吩咐:“满月,去活动活动身手。”
满月本拧着薛红楚的胳膊,闻言笑嘻嘻应了声。他不能拧着人去打斗,遂随意往薛红楚腿弯处一踢,只听咯嘣一声,薛红楚痛叫着跪倒在地上。
苏织大怒。
那叫满月的,已经迎了上来,一剑挥过,苏织躲避不及。
她剑术本就不精,更加敌不过男人的力气。一面艰难招架,后悔不该为了省事,不带护卫出门。
转瞬三十几招,苏织心中急速思考,故意露出个破绽,趁着对方大意,左手持袖中剑,挑飞对方长剑,一把逼在他咽喉要害处:
“都住手!”
看出那个拿番薯的少年才是关键人物,剑尖一面逼着满月喉咙,一面去看那人,嘴里说:
“我们并无歹意,这是误会……”
等她看清对方面孔,惊叫:
“苏鸣之?”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是去我家了吗?”
一连三问,几人皆懵。
苏鸣之上上下下打量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但也试探着问:
“你是…苏家郎君?”
和窦小花过招的那名汉子闻言,哎唷一声收招,连退几步,嘴里说道:
“这可真是误会了。”
眼睛却透着警惕,将苏鸣之守护的滴水不漏。
………
苏鸣之一行,昨日就进了淮阳城,投宿官驿。着人往苏家递交拜帖后,在酒楼听到有人谈论番薯,心里好奇,多问几句,刚出酒楼大门,就被这懒汉子拦住,说他家有番薯,可以便宜卖,邀约他们今日早间来看。
苏鸣之当时敷衍过去,没有当回事。哪知今早起床,这懒汉子就等在驿站门外,非说他们约好了,他想着时间还早,快马而来,回去也不耽误。遂只带了满月和晋七,跟着他一路出城,来看番薯。
他生性爱洁,见得他家中脏污破烂,心里已经不自在到极点,若非对方一再强调,只想扭头就走。这汉子啰啰嗦嗦,好容易交易完成,又冒出几个莫名其妙的小子,上手就来打,令苏鸣之好生着恼。
幸亏苏织认出了他,也变相自报家门,否则,她剑指满月咽喉,苏鸣之性子起来,正想要出手伤人。
苏织惊诧的看着他,一身白衣劲装,头发梳的整齐,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打量——
果然是那个鼻孔朝天,讨人厌的苏鸣之!
“你是,苏家的…”猜测着对方身份,苏鸣之不动声色,拨开晋七,估算对方年龄,又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
身着青锦男衫,腰间系着月白罗织佩玉腰带,掐出细细腰身,脚蹬一双鹿皮马靴,面色皎洁如月,潋滟双目如含秋水,若带笑时会令人望而亲切,如今却带着惊诧和……复杂?
晋七附耳:“公子,这是位女君。”
苏鸣之颔首,他也看出来了。
虽对其男扮女装有些不屑,面上却没表露分毫。
苏织比他更加迫切,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前世里可没有这一出。
上辈子,苏鸣之返乡探亲,路过淮阳,奉长辈之命,到苏家拜访。他与顾祯一见如故,对其钦佩不易,恰逢那时她和顾祯闹别扭,变着法的跟他找麻烦,苏鸣之为其不平,每每和她争执。
顾祯起兵后,苏鸣之说动家族,伴着他一路冲锋陷阵,是其得力干将。
她和苏鸣之虽然都姓苏,硬要攀扯,祖上也能攀上关系,但那关系比她和帽顶村苏家人的还遥远。他们两个互相看不顺眼,见面就起争执,私下里都恨得对方牙痒。
她入京后,体会到了甚么叫孤掌难鸣。几次去找顾祯,都被人拦在府门外,苏鸣之私下找过她几次,直言顾祯今非昔比,为大局着想,劝她解除婚约,另觅良人,都被她骂了回去。
但在顾祯大军出征之际,也唯有苏鸣之,愿意帮她一把,叫她在城墙上,能看着他出征。
此生,得知有人要拜访,苏织算着时间,明白是苏鸣之要来。对他前世在京城说过的话,她心里仍有恨,不愿意见他,特意避出城来,谁知竟在这里见到他……
上辈子可没有这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