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的除夕宴直叫人叹为观止,内堂主院子前后两层加上外院里,各有布置。大红的花灯沿府中的廊道不出十步便有一盏,照得哪哪都铮明瓦亮,犹如白昼一般。
高高的挑顶撑起繁复冗杂的雕刻,且不论好不好看,那功夫定是少不得的。堂上正中间的位置上,国公爷夫妻一左一右,左边坐着二爷和三爷,右边是二奶奶和三奶奶,男的和男的喝茶闲聊,女的和女的窃窃私语,对账到是工整的。
国公爷年二十八才从边关堪堪赶回府里,郡主奶奶二十九才从郡主府过来,这夫妻俩,结婚跟上班也没什么差的,一年一度股东大会。
两边的圆桌上放着插着梅花的细口白屏,花枝挑得最有意境的两枝,也细细修剪过了。九宫格的容器里是上好的干果蜜饯,小漆器的深口圆盘里点心精致极了,酥得层次分明,淋面的厚薄均匀,白皮干净,冰皮清透。
谢元律拿了一块芝麻糕递给半见,小丫头说啥也不吃,便不得不又放下,就有婢女端了盛着温热湿帕子的托盘上来,让少爷净手。
半见见了这阵仗一咬嘴唇,还真是讲究啊!连谢元律也吓了一跳,拿了那帕子只假意揩了揩便就放下了,很是适应不来。
少爷们具都变了摸样,半见一个也认不得了,也难怪,早年间她也记不住几个,让她分出哪个是值少爷,哪个是仁少爷,她也是不知道的,唯独那小小的俊哥,这么大的哥儿就他一个,一眼便认出他了。二奶奶又有了更小的一个姐儿带着,只得乳娘和一个小丫头跟着他,粉雕玉琢一般的人,穿上女装,怕是要好看得跟个丫头似的。
田姨奶奶许是操劳了,平日里她还上得席面,偏是年节的正宴上,她只能站在国公爷和郡主的后面伺候着,什么脸面的,便跟抹布没什么区别了。
她今日的脸色有些不好,眼睑下一层朦胧的乌青,这几年的光阴与她想是太刻薄了,她老得仿佛两代人,只比郡主年长几岁罢了,看着却好似太久的风霜侵过,跟第一次见她时的绿裙比起来,这玫红色衬得她越发的晦暗发黄,早也没了青春年纪的样子,总算是尘归尘土归土。
半见这次回来,还是头一遭见到德大少爷,已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了,正是年少风发的好光景。那高挑俊朗的少年刚进院中正和两个差不多大的少年会话,像是三爷头里那两个庶出的少爷,看不清楚眉眼,只是那身型举止相比,德大少爷果担得起果敢刚毅来。
少年两步跨过门槛,声音且还有些许孩童的洪亮,到并不大声:“父亲,二叔,三叔,二位婶婶,元德来迟了。”谢元德走过便是婆子丫鬟具美滋滋的看着,那表情活像是别人家地里薅了根嫩葱。
“元德今日怎么这么晚?”二爷难得束发宽衣,且不是他平日里的随性摸样。
“元德去城外驰马了。”德少爷没说话,反倒是国公爷先开了口。
他看着儿子是一百个满意的,清早上才请过安,说是要去城外驰马,谢公爷虽有些不愿,也不好太过阻拦,男子嘛!多少也要交际的。
“是王衍才回城,多日闭门不出,今日便约了侄儿去城外驰马,原本这除夕不该出门的,可马儿必是要城外才跑得痛快了,他兴致高些,跑到回头岭还不愿意回来。”谢元德解开披风递给旁边的女使,侧身坐在三爷的旁边,接过姨奶奶递过来的茶水猛灌了一口。
“是雍老王爷家的王衍?”三爷问道。
“正是。”谢元德低头浅笑,且有些痛快的答道。
“那应该应该。”两个叔叔皆是点头如捣蒜。“皇亲里属这个孩子颇有些能耐,这个朋友好。”
“侄儿和王衍打小便熟识了。”谢元德道。
“跑到回头岭才回来,那还真是远呢!天没亮就出城了吧!”谢二爷又道。
“嗯!幸亏天没亮就出了城去,否则定是回不来的,侄儿都看见老庄的农田了。”
论起谢府颜值的巅峰,德大少爷和俊少爷可算是男人中当之无愧的翘楚了,而女子里,听说如今的英七小姐和三爷的姨奶奶可平分得颜色。只是让半见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姨奶奶竟然就是慧娘,她不是大姑奶奶夫君的红颜知己吗?怎么又做了三爷的姨奶奶?
“前日律哥来下了盘棋,我便看着他的棋风特别,竟没料想是你。”慧娘仍旧是那副柔肌玉骨,声音也酥麻得更胜从前了,只是眸中含笑的模样不得见,她少了些平和,许是有所求吧,合该有所惧才对。
“见过慧姨奶奶。”半见福了福礼,笑得从来没有过的客套。
“你这是做了……律哥屋里的?”慧娘瞟了眼半见鞋上的大珠,谁还看不透呢!只是她眸子在半见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小丫头便明白她是在疑惑自己的容貌。这多年未见想来慧娘姐姐定没想到自己竟然越长越不如从前,便说是平平也属客套了。
“是。”半见赶忙应承,跟姨奶奶比起来,她一个通房的丫头,且有日子熬,还不一定能熬出头来。便不是如此也得守着规矩做人。
这慧娘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日在青楼时自己耍得那些小把戏,慧娘姐姐这会应该早想明白了吧!她一青楼的贱籍女子,竟能让三爷替她赎了身,又巴巴的纳进府来,可见是个有手段的,定不会那么点个计量也看不透的。
“府里有规矩,姨奶奶不能出身青楼,你可知道?”慧娘走近了一步,贴着半见的耳根道。
“花生同根,半见怎么对奶奶,奶奶心里大可放心才是。”
慧娘听了话,短暂的没有吭声。见半见低着头端得是一副恭敬的样子,她突然伸出手来牵过半见的胳膊。手心冰凉的触感我见犹怜。
半见抬起头来看她,她食指青白如玉,在自己蜡黄的手臂上像和田美玉的首饰一样光彩四射的。
“改日来我房里,咱们才好叙话。”
“是。”
谢元律困在值少爷和伟少爷的茶话会里抽不得身,多年不见两位少爷,与多年前堪称面目全非,倒是自己,值少爷看了半天也没敢叫半见的名字,藕荷也早都认不得她了。
缙云却还明显有小时候的影子,端庄的,眉目周正。这多年未见,三个人生得好像从没见过似的,微微低着头却挑起眼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对方。
全也没看见英小姐和报春,堂上出出进进的,每一个人进来半见都要抬起头来,却都是不认识的。
“姑娘们都在后院挂祈福灯笼呢!”藕荷眸中含着笑,小声的说道。半见了然的点了点头,藕荷长得小巧,半见却比她还要矮上半头。“要不,我带你去后院看看去?”半见扭头去看谢元律,见他头也没回,只轻轻的摆了摆手。
绕过内堂屏风后面,便是往后院去的小门。藕荷领着半见朝后面走,迈过一道高高的门槛儿,便是条朝后的廊道,那么老长,像是医院里的走廊,藕荷旋即牵起半见的手来。
出出进进的下人脚下步子都是匆忙的,廊道尽头出了一个角门便就真的是个院子,挺大的院子呢!虽没有前院的规模,却也比韩山苑的小院大的多了,一看就是后宅的院落,小景别致典雅,错落有致,旁边的石桌上也摆着点心蜜饯,石凳上团绒秀面的蒲团且用套子固定着,坐着也是方便。
院中正正中中一棵百年老松捧起树冠撑开宛如大伞。树下的姑娘们散落在梯子旁边,这一刻半见想起《飘》里,郝思嘉的那一段描写。
英姑娘的脸上有着女子也罕见的娇柔精致,也有着男人才又得深邃和粗犷,额头宽阔好似深不可测,但她却长得极美。
天下女子之张扬没过她英七小姐,那双骄阳般火热的眸子,好似珠宝一般,一丝女子的造作也无。她肤白如三月里的玉兰花,眉如弯月,唇不点而带俏色,温厚而饱满。半见坚信那站在梯子上,手里拿着把红色灯笼的姑娘便就是她,也定然是她。
英姐儿高举着胳膊去够那最顶端的松枝,脸上带着毫不加掩饰的甜美笑容,迷人又自信的,漏出不合规矩的贝齿,咯咯咯的笑声悦耳极了。
她永远与众不同,和下面的姑娘们用团扇遮住嘴巴的忸怩是鲜明的对照,狡黠而迷人。穿了一身利落的衣裙,很有些男孩子的简单恣意,质地确实最好的。纯白的一圈狐狸围领衬得她眉眼清明。雪白的斗篷里包着红衣,是梅花才有的浓烈与雅致,张扬着顽强而坚韧的生命之力。
那下面撑着梯子的姑娘定是报春,她没怎么变样子,脸上仍旧是黛玉般怯弱忸怩。穿了一身上等料子的衣裙,竟看着比蓉小姐的还要精致。头上一只琉璃步摇轻轻晃动,扭头看见藕荷和半见,脸上却没有多少惊喜,回身跟小姐耳语着什么,才见那树上的姑娘一道眸光戳了过来。
半见像现代人一样招了招手,方见英小姐随手把灯笼挂在了最近的松枝上,三两步便跳下梯子。朝着半见跑了过来:“前阵子律弟弟来跟母亲请安,竟不曾说起你也回来了。”
“是。”
“那……弟弟说有人病了,是你?”英小姐又问道。
“嗯!是。”
“现在可大好了?”姑娘身上飘着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香,像是胰子香膏的味道,温热的小手烫的半见手背上针扎一样的痒。
“大好了。”半见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