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后,脆杏姐姐生了个男孩,生了差不多两天三宿,几次昏了过去差点就不成了,好在还是生了下来。
庄子上只有一位老太太肯来搭把手,其余都要是胡嬷嬷自己来。对于脆杏姐姐这种未婚便怀身大肚的女子,这乡下庄子里不来人赶她出去,扔到荒郊野地里喂狼,也不过是看在律少爷的面上,不敢造次大过于其他。毕竟谁也不是傻子,这孩子的爹总不可能是五岁的少爷吧!
胡嬷嬷从来不问脆杏关于孩子爹的事儿,只是那孩子生下来的第二天,嬷嬷在脆杏屋里直待到了深夜,回来时眼睛是哭过了的,还把存着的上好燕窝山参等补品都拿出来细细清点过了,取出一些给脆杏炖汤水补身。
有关这些和那个呱呱坠地哭闹不止的孩子,院子里具都无甚关心。新来的小丫头们连看一眼脆杏那样的,也满是嫌弃,恨不得她死了臭了的好,偏是木羸最为好奇。
脆杏是三奶奶屋里的,却是进不得内屋伺候的,这孩子若说是三爷的倒是顺理成章,可若说不是三爷的,似乎也很合理。
木羸想起三爷那中年发福,半新不旧的脸来,再看看脆杏姐姐脖子上粉嫩嫩的皮肉,她才不过十五六岁罢了,一股子油腻腻的膈应,真恨不得揪出那个畜生,一顿板子打得他上下分离的到好。
刚来庄子那会儿,胡嬷嬷带着几个丫头小子每天都在捯饬东西。
一箱箱的零碎从马车上卸下来,再一箱箱的翻看整理,规规矩矩的分类放好,累得她老人家直不起腰身来。
除了日常的用品,陈年的布匹,绢花的首饰竟也有不少,想来奶奶们是把压箱底的上等货色都给搬了来了,引得胡嬷嬷见天的咒骂。
“这群黑心肝的娘们奶奶是什么人都敢作践,竟连一个铜板子也没有了,到恨不得把裹脚布都塞了来,恶心人。”
二爷送得半车都是书籍,满满登登塞了十几个箱子。大多是杂学类的,有讲解各式工具物件的制作拆解的,染布染料制作工艺和批量生产如何布局,矿产冶炼,引水上山,农用器具的制作和使用方法,有点像是天工开物那种,遍是实用的画本子,且大多配有图片讲解。
胡嬷嬷一见是这些个玩应,嘴里更是骂开了,连细碎的嘟囔都解不了气了,愤愤然道:“什么狗屁的伯父,小孩子送些什么不好?送书还送这些个书。他怎么不送些风月话本子来,好歹还有用些。送这些个干什么,科举考试也不考这些个东西,他到知道见天的之乎者也,也送些给律哥儿来多好?也好让哥走走科举的路,这杀千刀的,一堆废物还要大老远的马车拉过来……”一直骂到院子里,胡嬷嬷见了旁边有人,便不再说话了,脸面上也讪讪的有些泛红。
跟胡嬷嬷正好相反,律少爷尤其喜欢这些书。
那之后的小半年见天都窝在屋子里翻腾。木羸看不太懂繁体的字,但是仔细联系上下文,也就看得懂了,细细读了也觉得确实很有点意思。
前世见过有人手作一些口红胭脂之类的玩应,都是买得半成品的材料,和这书里写的相比,简单得多,不过是工业化的产物,傻瓜似的操作,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的。便是现代社会制造业那般强胜,古人的巧思还是能与人启发,让人眼前一亮,惊讶于古人的方法也许没有现代人的速度,但现代人也绝没有古人更融入自然。
“半见。”
谢元律掐了本书,跨过层层叠叠的书籍,他摊开给木羸看。“半见离宫出,才分远水明。”他手指着那两行字,扭过头来看那丫头,眼睛里仍旧是那般水嫩的波光闪闪,伸手拿起早已经放在一边的名牌,上面也是这两行字。
木羸知道他定不懂那两句说了些什么。便把书接过来摊开了看,黄白之间,其色半出,不全成也。
第二日天都尚未开亮,谢元律便起了。
自打来了老庄里,少爷便向来起的早。反倒是木羸起得越来越晚,总是谢元律先起了身,坐着炕上看会书,直到胡嬷嬷来叫,才会把木羸也叫起来。
偏是这一日,谢元律邹起小丫头软糯的小身子,给她套上外衣,笨拙的小手一个扣子,一个扣子扣好,直待到衣裳都穿带完了,小丫头也还没有醒呢!呼呼呼的睡得香极了。
谢元律叫来门口等着的杨青松。那小子年纪大些,也有背起木羸的力气了。两个人走过胡嬷嬷的厨房时,特意哈下腰身,才没被看见了。小少爷向来不似公子哥那般娇气,自己背着个竹楼子走在前头,一路朝着山上去了。
木羸醒来时牙齿磕疼了嘴唇,舔一舔似乎还有些活动。杨青松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能有多稳当。她揉了揉稀松的睡眼,满眼皆是陌生的林间,和冲入鼻子里青草的油香。
谢元律见她醒了,乐呵呵的给她看竹楼子里的黄色叶子,淡淡的黄色,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嫩得透过树影间斑驳而下的阳光来,不争不抢,逆来顺受的。
“银杏?是半见色?”小丫头嘴角微微的翘起,只见小少爷也得意的点了点头。
又走了一会儿,沿着山势转了一个弯,偏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前面立着高高的一棵大树,根深深的扎进山脊里面,枝丫奋而向上。
“这就是咱们这里最高的银杏树了,也是最高大的树。”杨青松指着前面的大树道,颇有些志得意满。
他放下木羸,接过谢元律身上的竹篓子,朝着大树很自信的就过去了,扭头还斜着眼笑了笑。少年双手扒住树干,纵身一跃,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
谢元律也不矫情,他虽然年纪小,人却丝毫不惧,也跟着往上爬,只是没几下便滑了下来,倒也不气恼,闷头一遍遍的尝试。
这么久的相处,木羸早了解这位少爷了,除了执拗,没什么大毛病。此时便是劝也不要劝的,没得白白浪费口舌。
前世她曾经跟农大的同学一起去山里实地勘测过珍稀树种,知道这种树的生长极慢,便是碗口粗的银杏树也要巴巴的长上十几年。这一棵看着像是雄树,没有果子,只有满树金子般的叶片,怕是少说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那日回到院中时,胡嬷嬷正坐在门口的石台阶上喘着粗气。一见是少爷回来了,先是愣愣的,遂放声大哭起来。
杨青松被狠很的打了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血湿了裤子。若不是他爷爷便是这庄子的管事,怕是要被赶出去的,好在谢元律一力护着才没被那火气方钢的老头打死了事。
当晚,律少爷一直守在杨青松的屋子里,被打得那么狠,小伙子也是发了一场高烧,眼睛直往上翻,吓死个人。
木羸还以为这孩子活不了了,眼里不由得涌出大股大股的泪来,抹也抹不干净。连带着小少爷都自责不已,整夜整夜的守着杨青松,谁知第二日杨青松竟然就奇迹般的好了,只是睡了一宿神仙似的好觉。
早上吃了两个白馍就着蒸蛋,除了屁股上的伤还不能动,到像是没事人一样了。瘸着腿在院里晃悠,嘎嘎嘎的笑起个没完,聒噪极了。
从树上摘下来的银杏叶子第二天便脆了,碎了,失了颜色,看得出来少爷有些扫兴。之后的好多天,小家伙不是都窝在屋子看书,就是去看杨青松,再也没提那叶子的事儿,却眼看着是不痛快的。
这一日下午,少爷突然从屋子里出来,把那筐晒得干脆的银杏叶子都倒在地上,挨个的挑拣,直挑出还算柔软的也不过一小把。
谢元律命祝青峰和石青弄了口锅在外院里烧上热水,把那一小把银杏的叶子放在水里煮,咕咕咕的冒着泡泡也不停下。木羸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他是要染布,这个方法她前世在抖音上也刷到过。
小小子在胡嬷嬷的屋子里倒腾了半天,终于是找到了一块白色的细纱帕子,是刺绣用的那种帕子,公侯府里的东西,还透着一层珠光色泽。
少爷把那帕子放进煮过银杏的水里浸染,两只小手都在那锅里倒腾开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后,那帕子果然染就了一种淡淡的黄色,淡得仿若看不见。
“半见,看,这就是你名字的颜色了。”小小子大大的笑了,眉眼嘴巴皆是合不拢的快活。
他那小手被染得一块黄,一块白的,看着那淡黄色的帕子像是也有些不知所措,便是一扬手朝着半见挥了挥道:“送你。”
那之后,谢元律变像是开了挂了,每天都沉浸在染各种颜色的布里无法自拔。他带着半见找遍了后山上的各种叶子,各种奇花,树木,总之什么都拿来试一试,胡嬷嬷带的那几条帕子,十天不到具都染成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大概染了有大半年的时间,就是祖老太太周年大祭之后,小小子突然就不再染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