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晚宴、哥谭的。

政商权贵、士绅名流，他们聚集在这里，就像沙丁鱼游进它们命中注定的铁皮房。镁光灯不等他们，记者们簇拥在豪车旁边，不断被保镖从铁皮上撕下来，只为了能拍到一张属于哥谭之子的照片。

没有人能抗拒这个，女士们喜欢他源自鼬鲨血统的那双阴翳的、蒙着瞬膜的蓝眼睛，而贵族们则忌惮于他残忍又贪婪的手段和收拢的权路。

埃利奥特习惯于此。

不用等到第二天，他的照片就会出现在社交媒体和报纸的头条上。哥谭之子、这座城市唯一的市长候选人——唯一活到现在的，用不了多久这个称呼会变成哥谭的掌控者。

埃利奥特的哥谭，听起来真不错。

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被称作埃利奥特，这个姓氏也没有误认的可能。他偏执地把它涂抹在自己途径的每道行文上，好像这样就能从哥谭人的记忆中摒除自己那对早死的、平庸的父母。

好像这样就能抹除自己的名字。

托马斯·埃利奥特。

这个名字总会让他想起父亲昔日的老友，也是他名字的来源——托马斯·韦恩。

韦恩，多么如雷贯耳的姓氏。可惜它早已随着韦恩夫妇的死去一同没落了。这个源自虎鲸的家族沉没得如此盛大又悄无声息，就连唯一的遗孤也在被埃利奥特旧友收养后死在了阿卡姆疯人院里。

在这片海域容不下一场鲸落，只有鼬鲨终于享用到了它应得的饕宴，也算不愧对于他费尽的心计。

埃利奥特把脱下的外套搭在沙发上，独自向卧室走去。

他这几天频繁地想起旧事，或许是终于得到了他曾经嫉妒过的一切——即使他不曾对自己承认过，又或者知道再也不会有谁敢把他称作“小”托马斯。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亲自前往了阿卡姆精神病院赴约。来自童年旧友的死亡是如此甘美，甚至远超过了血亲的逝去，这份喜悦几乎让他听不清沿途的病患在唱些什么。

“血色蝙蝠，深夜出入。散播恐惧…尸体遍布……”

一个童谣，医护人员认为没必要在病人之间禁止它。陪同的克莱恩医生是这么解释的，虽然没人知道血色蝙蝠是什么，但是这个风格无异是个独属于哥谭的童谣。

蝙蝠、远离大海的地上生物，它对于这座城市陌生到有些冒昧了，没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片海域中被人口口相传。

巧的是，埃利奥特知道蝙蝠这个物种。

源自一个童话。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一切形成之初。乌鸦被毒物附身，不久便将死去，蝙蝠却不想目睹他的朋友死去。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他问。

——你需要制造一场大风将它吹走，我才能被治愈。乌鸦说。

——我只是一个啮齿动物，我无法制造大风。

——那么我将会死去。

——不。蝙蝠说。我将倾尽全力。

——蝙蝠将自己的手指拉长，皮肤像树叶一样蒙在指骨和臂骨之间。他扬起它们，扇起一阵大风，把毒物从乌鸦身上吹飞。

——乌鸦重新站了起来。而蝙蝠则拥有了这个模样，成为地面动物中唯一会飞的那个。

他早就忘记从哪里看来的这个故事。以百年为单位传承至今的家族总是有自己独特的贵族教育，又或者是哪个想另辟蹊径取悦他的下僚。

埃利奥特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急于枕着布鲁斯的讣告入眠。

一切都顺利入睡了，就像是他的大脑在渴求着切断与身体的链接。

然而在睡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疯人院，哥谭中唯一一个他、或者说任何势力都未成功渗入的地方，就好像他们恐惧于触碰这篇无光的阴影，怯于让自己的灵魂沾染上奇诡的疯狂。

而布鲁斯、那个自以为和他亲如兄弟的韦恩，还是那样毫无生机地躺在解剖台上。他毫无尊严地袒露着，任由来去的工作人员肆意打量。然而和尸体旁被彻底切断搁置的虎鲸尾相比，他胸口那三道曾被Y字型切开的缝合线甚至还称得上体面了。

多奇妙啊。当埃利奥特的视线在鱼尾因为冷冻而泛白的切面上长久凝视时，他的胃部竟泛起了难以遏制的、长久的饥饿感。

这股欲望顺着他的食道蒸腾而上，几乎把他的整个心脏包裹住熊熊燃烧。埃利奥特张了张嘴，翻涌到咽喉的酸意带动口腔分泌出了旺盛的唾液。

梦境中的埃利奥特再也难以忍耐。他上前几步，伸手抓住了那节黑白分明的肉块。

多么美丽、多么美味、多么鲜美，多么…鲜活……

埃利奥特的眼睛清明了一瞬。他的牙齿没有咬到属于鲸鱼皮肤的触感，那团软肉在他的口腔中鲜明地扭动起来，它的一部分顺着他吞咽的动作滑过软骨组成的食道不断深入，而另一部分则从齿缝中伸展出来，扎根进他的鼻腔和耳道里死死固定住。

恐惧、前所未有地恐惧掌控了鼬鲨。他伸手想把这团扭动的软肉抓下来，却只把自己还算英俊的脸蛋抓得鲜血淋漓。红到发黑的肉块明明无法触碰，却在他拳头大小的胃里、狭窄的食道和气管里蓬勃膨胀起来，碾过其他内脏，撕开他柔软的肚皮，让流出的肠子在惨白的瓷砖上扭曲蠕动。

在颈骨被口腔中膨胀的肉块折断之前，他的余光看到几乎把韦恩分成三份的缝合线不知何时松脱开。在他敞开的胸膛中空无一物，只有一片比漆黑更黑暗的虚无、空洞地凝视着他——

然后将一切吞没。

埃利奥特从噩梦中惊醒。他遗忘了发生在梦中的一切，只觉到周围的黑暗如流水般颤动。阴影环伺着他，如翻滚的七鳃鳗张合着环环相套的舌齿，窥伺着鲨的鳃裂。他怒吼、尖叫，冷汗淋漓地命令仆人把灯彻夜点亮。

追回指缝中流逝的安全感耗费了他太多心力，于是他也没发现跟随黑潮一同隐没的触手。

但也无妨，他们来日仍会再见，如潮水再涨、血月复升。

扭动无状的阴影在哥谭的深夜横扫掠过，从旧巷一路延伸到荒废的郊区，投入了鬼宅之后的废弃洞穴。

在深渊的最底层，一道干瘪枯槁的影子持着摇曳的烛火，长久地伫立在这个不见天光的洞窟深处，直到这道惶耸诡谲的阴影落入后才终于有了动作。

“欢迎回来。”忠诚的英式管家依旧保持着一贯的风度。他干枯的双手从地上掬起那些流动着的、无以名状的触手，把它们梳理在一起。他的表情如此认真，和过去为自己晚归的小少爷整理服饰时别无二致。

跳动的烛光把他们的影子打在石壁上，仿佛管家在为自己的孩子拢起新长出不久的长发。

而他的小主人，就在他的动作中重新睁开了眼睛。

“阿尔弗雷德。”他唤道。

“我在。”

阿尔弗雷德长久地凝视着他，凝视着他失而复得的孩子。

他从他婴儿时便开始抚养他。直到死去的老主人的旧友秉持着不正义的法律权柄，隔绝开了他和他的小主人，又将他心爱的孩子投入了地狱之中，以图将他在幼崽时摧折。

可万幸的是，老夫人的血脉庇佑了她心爱的珍宝。与地狱同名的血脉在险些枯萎的幼苗中苏醒，韦恩与阿卡姆，在一切之初创建了哥谭城的两道血脉，竟在一个人体内得以同时复苏。

“我在，布鲁斯少爷。”

这座城市总是在攫取什么，甚至一度从他身边夺走了他的孩子。但仅此一次的，哥谭似乎终于垂怜于她世代传承的骑士，重新把他还给了他。

时光脉脉，命运就像两条起源于同一山脉的河流，又最终汇入了同一片汪洋。

他们长久地无声对视着，氛围是哥谭少有的温馨。

于是有人看不惯了。

“很抱歉打搅你们。”杰克·内皮尔怪腔怪调地插嘴。

布鲁斯·韦恩微侧过头。

他露出了一只蓝色的眼睛，湛蓝到毫无生机。这只非人的横曈转了转，落在转角探头探脑的人身上。

“这个洞穴已经打扫好了，我的主人。”被他从疯人院中捡回来的病狗对他露出了一个癫狂驯服的笑容，“您想在这里放多少笼子？”

“越多越好。”布鲁斯缓慢地说，“我会填满它。”

他的声音生涩且嘶哑，但是坚定得不容置喙。

“为了哥谭。”

他的两位癫狂的拥趸毫无意见地，顺从地弯下了腰。

只要您想，一切都将如您所愿。

为了哥谭。

为了蝙蝠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