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咫尺之距被那双血月一样的深红眼瞳所凝视,郗兑的双眼即刻血涌如注!但在血色爆开的同时,他的眼前也再度浮现了那奇特的命象——汲取了无数相似命运者生命和气运的祂的命线!血红强大得像一轮妖异的红月,像狠狠搏动的心脏!而与提桓那盛满讥嘲笑意的瞳孔相交织、与祂那纹身一样诡异凸起而战栗着的血管相重叠——那一瞬的电光火石间,郗兑突然读懂了更多关于“祂”的命运!
所有强大都必须付出代价……而祂付出的,无疑是这样“非人”的代价!——所以祂才是如此嫉恶痛恨着那条逃脱劫数的同命线,才会不断去围猎、掠夺、无数次置对方于死生一线的痛极境地,却不真正立下杀手!而是享受着这样慢性凌迟绞杀对方的过程;所以祂才会抢走属于他的一切,再将其狠狠摔到地上碾碎——像最恶劣的孩童,对自母胎里就与他竞争资源的孪生兄弟,释放着最原始的恶意,在凌虐对方的过程中发泄着不忿,以得到扭曲的慰藉!
但读懂妖惑,无疑也要付出极端惨烈的代价!在领略到祂内心真实恶意的那一刹那,郗兑心头便相应泛起了万蚁噬心般的剧痛,令他几乎痛得神智混淆,攥着心口砰地一声倒在地上,抽搐着无法自主呼吸。而还在流血的双目中,模糊看到的提桓,却仍旧是那么怡然侧卧在帝座、支颐似笑非笑地注目向他,形象俊美如天神,气质却邪恶如妖魔。
欲界天的大殿冰冷阖寂,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死气,笼罩在提桓周遭,让祂投下来的目光愈发显得邈远,漠然得就像在俯视此芸芸众生间每一只在祂脚下无谓挣扎的蝼蚁……
***
而同一轮圆月,照在不同人的身上,完全是不同的气韵和气场。
同一时刻的千里之外,兰因趴在案上,盯着正在处理公文的宣虞瞧——师父专注时的模样仿佛有让周遭一切都静谧下来的神奇力量,而深夜的背景更好像为他们竖起了隔绝一切纷扰的屏障,于是小小的世界只剩下灯火照亮的这一隅,将他两人好似壁间的一双影子一样,格外紧密地束在了一起。
兰因有些出神。
宣虞翻拣文书的间隙瞥见他怔怔的神情,误以为他是累了,便道:“回你的房间歇去吧。”
兰因却连忙摇头:“师父,我想陪着你。”说着,伸手牵住了宣虞的手腕,他的手指变得修长了许多,是以居然几乎能包握住宣虞的腕子了,不过兰因只是眷恋地触碰着,所以并没有产生任何压迫感。
但宣虞还是不觉顿了顿——其实宣虞骨子里是个很“独”的人,性格与习惯使他对任何人都无法全然放下警惕之心,更不习惯与人做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所以,兰因当初刚搬到雪居的那会儿,宣虞其实是觉得相当难受的——被这样一个“活物”侵入到自己的领地,更何况兰因那时是小孩子,相对总是闹腾的,而修士的神识强大,宣虞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分辨出他一举一动的动静,就像一只爱惊弓的小雀总在他左右扑棱扑棱的,加之兰因又非常缠人,动辄就会黏到宣虞身上似的,宣虞其实也是适应了一段时间才让自己能够接受、既而习惯,但兰因小时候的情况又与现在明显不同了,宣虞觉得,这一年的分离不只让兰因“对自己生疏”,也让宣虞看待对方很难和从前一样了——分别让他身上的改变愈发显眼,而随着兰因的这种成长,他整个人的存在感也明显有了增强,宣虞很难还将对方当成那个宠物样撒娇的小孩子,他显然具有了初生的人格,这样再亲昵起来时,总没有当初那么自然的感觉了。
宣虞不知道兰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呢?因为他表现得分明有些小心翼翼:“师父…”兰因抿了抿唇,那种不安的神情又浮现上来了,望着宣虞的眼睛里又涌动起千言万语的情绪,诉说不尽似的,他仿佛总藏有很重的复杂心事——而在这一刻,或许是静好私密的氛围助长了他的勇气,灯花啪的一声爆开,兰因沉浸在心绪里,那个刹那,不知为什么,突然充口而出:“你爱我娘吗?”
宣虞翻案牍的手这次真正停下了,他看向兰因:“怎么问这个?”
“很多人说,师父你对我好,是因为…忘不了我娘,”兰因的声音又因为紧张开始发紧,但令他紧张的却不是现在正在说的话,而是宣虞的目光,那样专注地落在自己身上,就和宣虞每一次静静凝视着他时一样——兰因对他人的情绪有天生敏锐的感知,他一直能很明确地感到宣虞在注视他的时候,与所有旁人都是不一样的:他仿佛仅仅只在平静地审视着他本身,让兰因每每感到被那目光直白地剖开了外表的一切——宣虞也是最少对着他提到辛夷的人,所以比起那些言之凿凿的流言,兰因更笃信自己的直觉和对师父的了解,此刻,更从宣虞不动声色的坦然态度里模糊猜到了些答案,所以这话,其实只是他用来虚晃试探的引子,为了引出他更在意的:“可还有人说,我是她为了报复你才会生下的……”兰因紧紧盯着宣虞,既忐忑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忐忑于在师父面前使了小招数——故意模糊了“神幻”的存在,他不知道,这能不能瞒过师父!
而宣虞随即的反应让兰因庆幸又挫败,宣虞没有任何神色上的波动,只是随意丢下文书,身体往后靠了靠,淡淡“嗯”了声,示意兰因继续往下说。
可接下去该说什么?为什么我会是娘对你的报复?是不是和当年她给你下毒的事情有关?更重要的,我体内的是优昙婆罗吗?——但师父明明是知道他体内这棵植株的情况的,却什么也没有同他说过,显然不打算告诉他!那他直接问师父会不会不好?兰因显而易见又迟疑了,因为在乎,他总落于优柔。
“我对她根本谈不上什么爱,她想报复我,则自然是因为怨我、恨我,”可宣虞没有兰因那样千回百转的情思,是以见兰因下文迟迟没有着落,索性直截回复他:“所以这会也影响到你吗?我的意思是——你会因为她怨怼我,而想要帮她达成报复……”
虽然宣虞说这话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兰因却被狠狠吓了一跳,他一下跳了起来,双手死死扼住了宣虞手腕:“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师父,我绝对不会害你!我知道那些人怎么说…”兰因急得语无伦次:“我知道郁离子那些人怎么挑拨!他们说你在我面前逼死我父母之类,我必然心藏怨恨…可根本不是,师父,你相信我,我没有!况且,我觉得我娘她根本不恨你,师父你一定是误会了,否则她就不会对梧叔说…”
“我不在乎那些人说什么,”宣虞感到了微许不适,想让兰因放手,但兰因却拼命摇头,更紧地扒住了宣虞,用的力道几乎要在宣虞皮肤上勒出指痕,可与他执拗动作相反的,是他仰头露出的无助、祈求哀怜的神态,这让宣虞顿了顿,话头一转:“你知道辛夷后来很多时候都不大‘清醒’吧?”
兰因一愣,宣虞的语调,肯定远大过疑问,这让兰因在意识到师父这话里的含义时,忽然激灵一下!
宣虞可能是觉得他的样子太可怜了,所以放柔了语气:“所以你没必要深究她在那种状态下,出于什么样的意志做了什么,况且,就算她那时是清醒的又怎么样?你娘终究也只是她诸多身份中的一则而已,”宣虞说到这里,不由想起了宣柳,想起她除了这副躯体、唯一留给自己的那封希望他替父母报仇的可笑遗书,因此后面的话,就不仅仅针对辛夷与兰因,更是在谈论自身的遭遇:“在这前,她是她自己,以及别人的妻子、孩子,她出于什么意志诞下你,阴谋也好,她对另个男人的爱情寄托也罢——她在你身上寄望的这些东西,非你意愿而加诸你的,你就要顺从吗?被所谓身世困囿,无条件成为她、他们意志的延续?”
宣虞从没有同任何人如此剖白真实心迹:毕竟这些话何其悖逆情、理!在这个世家看重血缘、宗门讲究师承的世代,恐怕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认同、理解!可宣虞实际早就受够了:“你认为自己真正是谁呢?——是一个名字赋予的身份?还是你父母的孩子?是谁的弟子传人?无论这些所谓期许你的人,还是不喜你的人,都在试图用他们的方式主导你,但你难道没有自己的意愿吗?你甘于被他们塑造、像没有自我的东西一样被使用吗?”宣虞渐渐凑近了兰因的耳边:“实际上,但凡我看重你与你父、母、外祖其中任一的联系,那么就从开始便根本不会接纳你——至少我认为,你可以自己去主导,成为什么样的‘人’。”
***
翌日一大早,施钩玄便来雪居探访,同时给宣虞带来了从韩灵雨那里获知到的归藏秘境相关讯息。
宣虞看过地图和介绍:“原来归藏秘境的封印只有在外界魔气浓度超过的情况下才会松动……”
“是啊,怪不得这秘境已几百年没现世过了,这会儿突然有了动静,”施钩玄烦躁地啧了声,不免提起魔道的情况:“你闭关这段时间,帝释在?利天召集万魔朝见,据说不愿向他俯首称臣的魔修基本都被杀了,而且要说好巧不巧,那天夜里居然出现了场血月异象,现在魔道都传他是天命魔主……”
宣虞目光动了动:“仙盟的领首,药姑陵阴,还有天机观的清妙道人等对此怎么说?”
施钩玄摇头:“那两位大能都仍未亲自出面,现在负责主持仙盟大局的仍是两人的弟子莳花和白梦劫,但他们资历、影响方面都还不够,白梦劫还是个外事不管的性子,倒是清妙丢了最心爱的弟子,急得厉害,病情都加重了,但你也知道天机观的特殊,所以仙盟对剿魔始终没拿出个切实有效的计划,现在九州乱象不断,我真觉得邪道可能趁势崛起……”
“应该不会这么快,提桓有顾虑,”宣虞阖起归藏秘境的资料,既是预测魔道的走势,也是顺此在推衍着归藏秘境可能的现世时机:“所以在秘境开启前,还有段时间可以着手准备……对了,檀那又是怎么回事?”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施钩玄提起,还不免生气,宣虞听了会儿他的抱怨,忽然打断确认:“你是说,你当时正在给他施针,然后不知怎么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后也无端没了那前后的记忆?而他用同样的方式弄晕了守门的弟子,这些人醒来后也根本不记得为什么会放他离开?——处理这件事后续的人是谁?”
“好像是裴积玉吧,你不是把代理宗门的权力交给薛潜了?”施钩玄疑惑:“怎么了?”
“是他就好,”宣虞道:“只是突然联想到了,有妖类很擅长这种篡改记忆、植入意识的手段。”
“什么?”施钩玄吃了一惊,随即也突然意识到——修士使用改变神识类法术的前提,必须是自身神识远强大于被施术者,那两个弟子不提,他的境界却不比檀那低啊!换作郁离子,都绝不能轻易作用施钩玄的神识!除非对方是陵阴那样的顶尖大能,那他又怎么可能着了小小蛊蝶的道?这确实说不通!
“映月禅师亲传的檀字辈弟子,都是他有意收容的妖魔道遗孤:提桓和魔宗婆罗门有关,檀金是金翅鸟后裔,檀济为欲魔所生,只有檀那,出身不详——但我之前便怀疑他有问题,”宣虞提醒他:“檀那比他那几个师弟早入门太多,首座地位本该无可撼动,但禅师为什么绕开了他将明镜非台传给提桓?”甚至在提桓叛宗后,向宣虞遗憾不能将衣钵交给他,这只能说明映月那时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传人了——檀那为什么会被排除?“如果檀那和檀金、檀济一样,本身和妖魔道牵扯过深,那就解释得通了…他的身份注定无法作为继任者。”
“禅师心怀慈悲,收养了这些祸种孽障,到头来却正被这几个弟子恩将仇报所害!而若非禅师错付仁念,又何来如今妖魔两道的死灰复燃?!”施钩玄斥道:“就好比檀金,我知道,某个角度来说他是十分‘无辜’的,但你看他现在烧杀劫掠,可曾有半分手软?其中可有不少只是像他曾经一样的无辜妇孺!又不全是他的仇人!只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异类根本不懂也学不会什么报恩、怜悯!就该……”
“好了,”宣虞看见一直在自己身边旁听着的兰因脸色都有些变了,打断他:“这也不能一概下定论——说甚檀金,你不是来给我问脉的吗?”
“那你感觉如何?”施钩玄一边切脉,一边皱着眉打量宣虞气色。
“你别那么紧张,”宣虞笑笑,反而安慰他:“不是都应该习惯了吗?你继续帮我开几副压制的方子就行。”
这如何能习惯得来!尤其想到宣虞自断经脉、跌落境界,又好不容易重练上来的修为就又这样白白流失,所有努力付诸东流,施钩玄作为旁观者,都觉痛惜无力不已!更何况当事的宣虞,他何其要强!施钩玄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稍安慰对方了:“你尽量还是减少使用灵力,延缓毒的扩散,”但这终究不是长久可行之计,上一轮优昙婆罗攻至宣虞心脉仅用了七年时间,那么这一轮呢,毒再至无可遏时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