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你刚看什么呢?”程煜探了个脑袋过来,悄悄问道。
“没什么,似乎看到了只猫在那处屋檐上。”
齐染抬手示意眼前病人将手搭上脉枕,缓声道:“许是我看错了吧。”
“神医不知,这天祥寺可养了好多野猫,什么花色的都有。”那病人见医谷大夫竟好奇这个,立马兴奋地和二人说道起来,“先前还有一只黄狸,还跟僧人学起了吃素哩。”
“静息。”
却被这白衣大夫冷冷淡淡的一声吓得顿时噤了声。
“去掉半钱陈皮。”
“是。”身边的小工迅速修改好方子,递给了齐染。
“除了程大夫方才交代的,日常也可食用些山药、大枣。”齐染轻扫了一眼药方,交给那热心病人,随后自有人手带他去抓药。
在病人连连道谢着离去后,听到齐染轻咳一声,一边的程煜顿时缩了缩脖子。
“口舌生疮,脘腹胀满,确是脾胃湿热之故,但他左尺脉细数无力,和胃散虽无误,但阴虚者慎用陈皮——记下了吗?”
“记、记下了。”
“这谬误太不应该,回去再抄三遍《简济方》。”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程煜喏喏道:“是,师叔。”
隐约听着两人的轻声交谈,段府府医和段家从福安堂请来的老大夫也跟着缩了缩脖子,随即更专注地为面前的病人切起脉来。
虽然能被医谷神医妙手点化确实让他们受益良多,但他们可不是十几岁的年轻人,可不能犯这种小错,也丢不起那老脸!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划过大雄宝殿的檐角,转眼便至申时末——第一日的义诊也结束了。
确认并无急症病人在等待后,福安堂的老大夫先被药童搀着,与众人告辞了。
程煜挥手与老大夫作别后,噔噔噔跑到齐染身边,皱着眉头道:“小师叔,你除了早上用过些饭食,到现在是不是还没吃过东西啊。”
“无事。”齐染看着段府的侍卫一边高喊着明日义诊的时间,一边将聚拢的民众驱散,缓缓摘下了黑色的帷帽。
在仙灵碧桃的全力以赴下,他原先惨不忍睹的左半边脸,唯余下眼脸还有那么三四指宽的皮肉尚未长全,因此左半边脸并左眼仍被绷带绑着。
怕吓着来看诊的病人,也怕多是非口舌,齐染干脆寻了顶帷帽将面容全挡了。
倒是程煜嘀嘀咕咕了半晌,直言可惜没让苴城百姓一睹他小师叔的仙人之姿。
将帷帽合于胸前,齐染轻轻吐了一口气。
胃里空泛过了头,便不会再饿了,他现在半点食欲都没有,只想寻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程煜看着小师叔靠着圈椅阖上了眸,也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怕是不愿意再和人说话了,便颠颠地跑去帮段府的下人们整理起物件来。
“刚做好的烧饵块,还热着,吃几口么。”
骤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齐染蓦地睁开眼,循声望去,正对上那双映着夕阳的琥珀眸。
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接过,入手甚至有些许滚烫。
热腾腾的白色米面饼裹着鲜绿的蔬菜和鸡蛋,配上咸香的酱料,食物的香气盈于鼻间,齐染突然又觉得有些饿了。
他轻轻地咬下一口,便见商成洲递过来一个竹筒。
“味道如何?我没让大娘放辣,虽然她家辣酱确实鲜美,但待你好了再去试试。竹筒里是米浆,应当也是温热的。”
齐染沉默地接过竹筒,便一口饵块一口米浆,解决掉了今日的第二餐。
见他吃完了,商成洲顺手接过他手上的油纸和空竹筒,寻了个渣斗将油纸丢掉,却将竹筒收了起来。
“洗洗,还能用。”商成洲见齐染一直盯着那竹筒,便解释道,“待我明日寻个细竹管插着,用起来便更方便了。”
“……明日?”齐染声音轻哑地问道。
“嗯,明日你想喝什么?我问管事要点牛乳煮茶喝如何?家里的做法,我也许久没喝了,怪想的。”
“都行。”齐染垂下眸子,没忍住低咳了两声。
“行了,省着点你金贵的嗓子。”商成洲四周望了一圈,看到程煜随着段府下人忙上忙下的身影,轻啧了一声。
商成洲朝他喊了一声招招手,少年立刻眼睛发亮,放下手中的活计便小跑了过来。
“商公子!你来了呀,你这两日去哪里了?小师叔还找你来着……”
却被齐染轻咳一声打断了。
商成洲似笑非笑地瞟了齐染一眼:“哦,找我来着。”
“是啊,你不知道,小师叔醒来看到我第一眼就问我商公子去哪儿了,那我哪儿知道啊……”
似是终于注意到他小师叔那双冰凌般的眸子投来的杀意,程煜悻悻地消了声。
商成洲低头掩饰上扬的嘴角,再抬眸时只是面色平静地问程煜道:“怎么不回段府早些歇息?在这儿等什么呢?”
程煜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哦,小师叔之前说不用专门给他安排车马,跟着段家的车队一起回府,所以我们在等他们收拾东西呢。”
商成洲微微蹙了蹙眉,有些不满意段采的安排:“这要折腾到何时?……算了,我先带你师叔回去歇息吧。”
言罢,他一手抓过那顶漆黑的帷帽,一手递到齐染身前。
齐染的眸光在那只手掌上停留了一瞬,似是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商成洲一把抓住了手腕拉了起来。
“走了。”商成洲挥了挥那顶黑色的帷帽,拉着齐染和程煜道别。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程煜挠了挠头,为自己只能一个人回去沮丧了一秒钟,随即又转过身高高兴兴去帮忙了。
商成洲带着齐染找到了先前栓着的那匹马,有些惊讶于它仍安安稳稳立在那里,只是已啃秃了树周的一圈野草。
另有一段府小厮守在一旁打盹。
“竟没带回段府吗?”商成洲解下马绳,拍了拍它浓密的鬃毛。
小厮听到商成洲的声音猛然惊醒,确认了来人后乐呵呵地道:“是,长——长得这么骏的马一看便是段府的,百姓爱戴段家,不会随意牵走的。”
“那挺好。”商成洲拍了拍骏马的侧脸,拉着齐染稍稍后退一步,随即轻吹了一声口哨。
那高大的黑色骏马抬头嘶鸣一声,随即前腿竟直直弯曲跪了下来,后腿垫在马腹下,温顺地朝两人低着头。
那小厮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不由得拍手叫好:“公子好本事!”
商成洲不以为意,只将帷帽扣在齐染头上,遮住他那头显眼的白发和引人注目的脸。
待他在马上坐稳了,商成洲摸了摸黑马脖颈顺滑的皮毛,马儿便微微摇晃着伸展四肢站了起来。
他轻巧地翻身上马,坐在齐染身后,环过他的腰扯住缰绳,扬鞭策马,两人的身影便随着清脆的马蹄声融入天边的霞光之中。
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小厮正准备离去,回头却正遇上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的白衣公子。
“长公子。”小厮吓了一跳,急忙低头恭敬道,“长公子这敛息之术真是出神入化,可把小人吓得。”
段采丢给他几个小银锞:“算你还记得没把我交代出去。”
“义诊这几日你便在此处待着,有什么事都帮商公子照看着,办好了自然有赏。”
小厮接过赏钱,笑得牙不见眼,连连应诺。
段采便转身离去了。
不过几步拐角处,赫然停着挂着段府家牌的马车。
段菲菲在车内探出脑袋张望着,看到兄长的身影顿时眼睛一亮,却在发现只有他一人时瘪了瘪嘴。
“齐公子呢?不是说好接他回去,顺便一起用个饭么?”段菲菲皱着眉头数落道,“齐公子今日可辛苦了一天,难道你真让他跟着车队一起回去?”
段采上了车,示意车夫回段府:“不用了,商公子来接他回去了。”
段菲菲先是一喜:“这么说,那匹马果然是商公子的?”
却仍不解地皱着眉:“那你便把他一起邀来啊,添个座的事。”
“……”
段采侧头望了妹妹一眼,神色难辨。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浅浅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母亲先前还与遂城杜家说过你的亲事。”
段菲菲蓦地瞪大眼睛,一脸震惊:“什么?!我才不要定亲!我还没玩够呢!”
段采合起竹扇,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总之,母亲既然交代过段家人不必过多露面,这几日我们做好幕后即可。齐公子那边,你就莫要多管闲事了,自会有人看顾他的。”
段菲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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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几日,商成洲都会定时定点地出现在天祥寺。
他带着自己去街市上寻的,尚带着烟火气的餐点,伴着装着酪浆、蜂蜜水或稀粥的竹筒,每次都要看着齐染一点点用完,再收拾离去。
齐染用餐时向来沉默寡言,商成洲也不多言语,只简单跟他说今日有哪些吃食,便安静地等他吃完。
有时攒的队列太长,后面的病人难免焦急,忍不住探头张望几番。
却只能见着肩宽体阔的黑衣刀客,抱着胳膊侧身站着守在桌前,将白衣大夫清瘦的身形挡了个周全。再被那双金眸不带感情地一瞥,便半句不敢多言,悻悻缩回脑袋了。
过了午膳时点,等到晚上义诊结束后,商成洲还会带些好克化的小点,待齐染用完后便策马接他回段府。
一日看诊下来,消耗精力极大。齐染经常人刚上马,便不由自主靠着背后又软又暖的人肉垫子,半昏半睡过去了。待到再睁眼时,却已是第二天早上了。
如此这般,几日下来,两人几乎没说几句话。
但有时,齐染侧头回首,会瞥见某处飞檐下漏出了一块黑色的衣角,或黑刀的尾端。
他便知道,这人其实大半日时间都蹲守在这里,只是偶尔出去逛一圈,给他捎带些食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