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多时,段采段菲菲兄妹俩就携一众管事侍女来了。
众人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给堂厅换了一张更大的红木圆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吃食。
段采立于堂前,俊朗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润笑意:“前厅乌糟,段某思忖再三,觉得还是就在客堂请两位用膳更方便些,请上座吧。”
待二人坐下,段菲菲也自寻了个位置坐下,刚挨上椅子就捞起侍女手中布膳的筷子就往两人碗里夹东西。
“尝尝这个鸡,这个好吃!”
“还有这个菌子,都是让人早上从山上采来的,鲜得掉舌头!”
“菲菲!”段采训道,“别吓着两位公子了!”
说罢看向齐染无奈苦笑:“失礼了,这丫头从小野生野长,母亲又宠爱得紧,礼数不周,见谅。”
段菲菲一撇筷子,抗议道:“齐公子救了外祖父,那就是我们家的恩人!我给恩人夹菜怎么了!”
商成洲瞥了眼齐染,看他一副快熄火的模样,尝试开口接过了场子:“没事,吃个饭而已,我就喜欢随意些。他吃得少,你们这儿有什么好酒好菜,我可得都尝一遍。”
段菲菲笑吟吟道:“我就喜欢商公子这豪爽气!”
随后转头对哥哥翻了个白眼:“把你假笑收一收,倒胃口!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嘛!”
段采面上一僵,随即轻叹了口气,笑意散去,也动筷了。
商成洲看到他这模样,算是知道段菲菲先前说自己哥哥“棺材脸”是何意了。
这人不带笑的时候,只觉得他一双黑眸颜色极深,看人都自带一副审视模样。平常对人脸上先带三分笑,倒是柔化了五官的冷峻气,只是眸子里藏的东西却没变。
怪不得先前商成洲看他只觉得这人给他观感不好,让他不喜。
此时去了那假面,倒让他觉得此人反而顺眼了三分。
但他很快就被段菲菲分外热情的明亮嗓音打断了思路,只顾着盯眼前一桌菜了。
“商公子商公子,要不要尝尝我家的鲜花酒!有桂花、玫瑰、茉莉、牡丹……”
“来都来了!各来一坛!”
“好!商公子大气!来人!给商公子上酒!”
而另一边,齐染和段采只默默伸筷、夹菜、用饭。氛围冷得让两人身后随侍的侍女都忍不住往段菲菲两人那边身形微转,只凭着自己当了十数年侍女的基本素养堪堪抑制住了离开这片冰窟窿的欲望。
待众人酒足饭饱,段采领着两人到了客舍旁边一处水榭稍作歇息,侍女也已为众人沏上了好茶。
商成洲对这冒着白烟的茶汤敬而远之,但他看到齐染轻抿一口茶水便双眼微眯,似是要化在椅子里的模样,便猜想今天这壶茶应当是近两天最好的了。
果不其然听见段采介绍道:“七百年树龄的古树普洱,栽在困鹿岭的山坳里,是丘族人扎寨的地方。因段家与丘族交好,每隔几年丘族首领都会送些过来,父亲特要我取来招待二位的。”
齐染只捧着茶盏,点头道:“好茶,多谢。”
段菲菲笑嘻嘻地说:“这可是家中的珍藏,连我都是第一次喝!当年外祖母就是听说丘族有好茶,特意翻山越岭去和人家族长拜把子呢。”
“不过丘族人也由此和我段家一齐做起了茶叶生意,现在日子也过得可好,这把子拜的可不亏!”
齐染听到她的话,有些微微恍神:“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段菲菲皱起了秀气的眉头,“这……我却不知,那时我应当还未出生呢!”
于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兄长。
段采:“段家与丘族结盟,应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啊……那时段飞燕应当刚从医谷回段家不久。
齐染静静垂眸,轻品这金黄透亮的茶汤,入口即甜,回甘立起,没有半分涩味儿,鼻舌间只萦着馥郁兰香。
却未想到,故人的承诺,于二十年后,在死生相隔间,竟以另一种方式兑现了。
水榭内一时无言。
段菲菲却有些受不了这氛围,眼睛一转,只对着商成洲道:“商公子,我想与你切磋一下,可以么?”
“方才你在前厅的身法太快了,我竟半点没看清,虽然知道父亲应当也有准备,但是那时候我和兄长都打算出手了,一个恍神人却都倒在地上了!”
段菲菲说到此处似有点难为情,捏着手里的扇子展开又合拢:“我自然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是想窥探你们那边的独门秘籍之类的……只是有些,手痒难耐。”
言罢,她抬起头,一双眸子水灵灵地看着他。
商成洲未置可否,转过头看了齐染一眼。齐染感受到他的视线,似有疑惑地挑起眉,随即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只轻轻一点头。
见他似乎不需要自己代理发言之类的,商成洲便站起身来,转头对段菲菲一挥手:“走!”
段菲菲欢呼:“好诶!”
“就到湖边的那处平台吧!平常我和兄长也在那里习武。”
“都行,我不挑。”
随即两人叽叽喳喳地离去。
此处水榭半面临湖,另有半面却正好能瞥见商成洲两人切磋的湖边平台处。
此时,段府的下人们闻讯纷纷赶来凑热闹,齐染甚至能隐约听见他们喊着“小姐加油啊!”之类的欢呼声,热闹非凡。
商成洲虽提着乌焰刀,但黑刀并未出鞘,只用刀鞘和刀柄与段菲菲拆招。
红衣少女扇影纷飞,辅以凌厉腿法,但身姿却极为轻盈柔韧,且身形极快,众人几乎只能看见一团团红影如坠叶飞花般拂过商成洲身侧。却只有与她对招的商成洲知道,少女虽然身形纤细,但每一击都势大力沉,攻势更如狂风骤雨般连绵不停。
但他始终端立原地,脚下纹丝未动。
只见少女以腰带腿,腿势如鞭,侧身一记斜踢,直往商成洲脖颈处攻去。商成洲以刀鞘抵住腿鞭,段菲菲一踩借力,半空中旋身展扇,直劈商成洲面门!
这一击确实出乎预料,围观众人皆发出一阵惊呼之声。
但商成洲似乎早有所料,手上一个轻巧的反手刀花,刀鞘底端便往少女腹部一点。众人甚至未看清发生了什么,段菲菲已连退三步,才将将稳住身形。
一片寂静中,商成洲出声道:“刚那一招虽然是巧思,但也会让你空门大开,若是敌人,此时我的刀已穿胸而过了。”
段菲菲以手抵腹,轻喘两声。少女额上已有薄汗,可她抬起头时,双眸却仍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多谢指教!商公子,可愿再来一场?”
“随时奉陪。”
于是在下人的叫好声中,两人又展开了新一轮的切磋。
而相隔不足百步,却是另一番景象。
水榭中的两人皆静默无言,只远远望着这场热闹。
还是段采先打破了沉默:“商公子确实……武艺超凡。”
齐染眸光沉静地看着人群中那道黑影,只道:“段公子不上前一试吗?”
段采摇摇头道:“我与舍妹不同。”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段家有两门独门心法,一为月移花影,一为流风回雪。
舍妹修行的是月移花影一脉,专研近身招式,以扇和腿法致敌。在下修行的则是流风回雪,主修内力和身法。”
“与商公子这般层次的武者切磋一番,机会确实难得,对舍妹而言必受用良多,于我却未必了。”
随即,他转过头,寒潭似的眸子定定地望着齐染,随即轻叹一口气。
“商公子慷慨,愿意指点舍妹武学之道。我段家,又欠二位一份人情了。”
“你们不欠我什么,”齐染捧着茶盏,垂眸看着盏中金黄色的茶汤,“有此好茶,便足够了。”
“但是他的人情,却是要另算的。”齐染抬首,灰蓝色的眸子毫无波澜,却如冰棱一般刺得段采下意识垂眸避让,“只论今日,他也算帮了你们两次了,不是么?”
段采又轻叹一口气:“确实如此。”
他手上轻抚着自己折扇的扇骨,慢条斯理地道:“若我们的消息无误,商公子先前上了华池门的血杀令,而单主——应是山越以北,洛廊山脚下的绝音谷。”
“虽不知商公子与绝音谷有何纠葛,但我段氏愿出资帮他撤下这一道血杀令,此为一报。”
血杀令是华池门的最高悬赏单,单主出资本就不菲,而若要撤下血杀令,却需要双倍赏金,数额已能让不少小家族望而却步。
但段家财力雄厚,这点钱于他们而言还不算什么。
因此齐染只轻抿一口茶水,静静地看着段采,用眼神示意道:还有么?
段采只朝他伸出手,五指摊开,掌心是一枚琉璃做的桃花佩。
“我兄妹二人,将一同入天涧助两位取仙遗器,此为二报。”
言罢,段采仔细观察齐染的神色,却发现他仍静静端着茶盏,面无波澜。
段采抿了抿唇:“我二人可立心誓,若得仙遗器,必不会争夺分毫。有违此誓,此生武道尽废,天人共戮。”
绝地天通前,只需敬启天地立誓,一言既出,天道见证,若有违背,必受天打雷劈。
绝地天通后,世人却仍可借誓石立心誓,虽不会再有天道显灵降下雷罚,但若有违誓,此人必定气运俱损,往往也落得个家破人亡之苦。
齐染倒也不是怕段家抢夺仙遗器,且不说段氏兄妹二人合力能在商成洲手下走几个来回,他并不觉得段飞燕的家族中人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但他只是看着段采掌心的琉璃桃花佩,默不作声。
水榭内又静了几息。
段采轻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咔哒”一声,将桃花佩放在了两人之间的茶桌上。他知道,齐染沉默是因为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也罢。
于是段采缓缓开口道:“神医不知,若进我段家天涧,一队中必得有一名女子随行。”
他看着湖边平台上翻飞的红影:“舍妹不才,却已是段家中修习月移花影一脉的佼佼者了,她自己也向母亲主动请缨,愿意随二位同去。”
“但若她一人随同,实在不让人放心。在下随父亲管理家中事务多年,算是除了父亲母亲之外最了解段氏天涧之人了。请神医信我。”
齐染轻阖双目,只开口道:“时衡比?”
天涧之时岁与常世之时岁不同,好若南柯一梦,在有些天涧内居留三十日,于常世可能不足一日,时衡比即是天涧与常世对比而得的时间进度。
段采道:“约为一三之数。且按先前记载,每队进入段氏天涧之人都只在天涧内待了三日,三日便回,于常世不过不过一日之期。”
齐染:“几次机会?”
段采:“只得一次。”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不是我母亲已经入过天涧了,定是由她来陪二位入内的。”
齐染睁开眼,眸子里的神色倒是缓和几分:“可知这三日之间,发生了何事?”
段采一时沉吟不语,只道:“很难描述清楚……因为各人在天涧内身份不同,多半也有不同的境遇。但都会着女子装扮,并于前两日准备一场名为‘桃君宴’的宴会,第三日宴会乐舞结束后,众人便会自动从天涧中离开。”
“并无发生任何争斗,只是筹备、赏宴,便结束了,但期间若有胡作非为会被立刻送回常世。”
……宛如这个天涧,只是邀请诸位来看一场乐舞而已。
听罢,齐染看着他道:“你这回倒是说了许多。”
段采苦笑一声:“掩饰也无用罢了。”
“实话与神医说,母亲觉得二位来历不凡,我们随行入天涧,或得仙宝、或得资历,只有益处并无坏处。”
“无论如何,确是存了几分利用之心。”他捏着扇子,朝齐染轻一拱手。
齐染很是淡然:“无妨,世间常态罢了。若两方价值不等才是利用,若价值相当,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他顿了顿,却问:“只说他人如何想,你自己又是如何想的?”
段采一愣,斟酌着语气道:“我……自然听从家主的安排。”
“若神医应允,我们这两日就可启程去见母亲,整掇一番,隔日便可入天涧,神医觉得如何?”
齐染点头道:“明日就启程吧。”
段采只觉得一颗心终于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