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畿先润泽,万宝尽开荣】
上回说到,徵羽从许康埋下的酒坛里寻出两张字条,第一张字条的意思已清楚明白,第二张字条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去公主府的路上,她反复思忖。
千畿先润泽,万宝尽开荣。
“开荣阁,万宝号,润泽堂。那‘千畿’又是什么意思,怎么他从没跟我提过?”
此刻,水师营,程有炎正靠在紫檀椅上闭目养神,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似是一小队人踉跄着回来了。
“大人,小的参见大人。”
程有炎睁眼,见吴量带着几个手下东倒西歪地出现在他面前,个个身上带着伤,尤其吴量,脸上、手臂和小腿都挂了彩,好不狼狈。
程有炎冷笑:“究竟是何方神圣,将我水师营堂堂的总兵大人伤成这样?”
吴量“噗通”跪倒,胆寒道:“大人恕罪,小的没用,在东海追缉逆贼许康途中,突然冒出一支武装船队,那船队十分庞大,约莫有二十艘战船,上头站的全是东璃海寇,凭小的这两艘战船根本不敌,这才..这才..”
“噢?东璃海寇的战船,可是那个伽蓝号的党羽?”
吴量抓了抓后脑勺,摇头道:“夏沐昭云为了方便劫掠海商,命她的党羽伪装成普通海船,所以他们不挂统一的帆旗,只有她本人所在的伽蓝号才会挂金白旗。但小的今日见到的船队有统一的帆旗,而且那些船都新崭崭的,像是刚下水的样子。”
听到此处,程有炎坐直身子,紧紧盯着吴量。片刻后,吴量也意识到什么,讶异道:“挽袖山,造船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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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东海,万里无云,碧波微漾。
掌舵台边,头顶东璃小辫的男子从木桶中舀出一碗汤水,又从小罐取出一撮糖粒洒进碗里,糖粒瞬间溶进热腾腾的汤水。他将小木勺伸进碗底搅了搅,赤红色的小豆与煮开花的薏仁米旋转起来。随后,他从桶中另舀一碗汤水搁在手边,望着海的西边发了会儿呆,这才端起自己的碗,与手边这碗轻轻一碰,慢慢喝下去。
这时,身后响起轻盈的脚步,他回头,一袭蝶黄衣裙翩翩入眼。
“这煮的是什么?”她笑问。
“赤小豆薏仁汤。”
“我以为你一个人坐这里喝闷酒。”
他笑着摇摇头,提起木勺问道:“要来一碗吗?”
她点点头:“嗯,就喝旁边这碗吧。”
“这碗没加糖,怕你喝不惯,都放凉了,我给你乘碗新的。”他从桶中重新舀出一碗,加了撮糖粒搅了搅,递给她,“趁热喝。”
她接过去尝了尝:“好喝。”随后看看那碗凉的,道:“你放心,徵羽姑娘不像你想的那样莽撞,你失踪时,她与我一件一件计划商量、安排妥当,如今这个场面,她更不会贸然行事的。”
“但愿吧。”他垂下眼眸。
“倒是你,瘦了不少。”她缓步上前。
“是吗?我瘦了很多吗?”
“告诉我,你是如何从万宝号逃出来,又如何被夏沐昭云捉去了?这些日子你究竟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保儿..”他抬头一瞧,眼前人已泪影涟涟。
十一月十五日夜,许康从卧榻上昏昏沉沉地起身,脚一落地霎时清醒过来——他一双腿直接踩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涨到膝盖骨,舱室的地面被海水浸泡着,放在榻下的靴子漂得不知所踪。他东倒西歪淌出舱室,没想到外头的情形更加严峻,万宝号正不断向一侧倾斜,缓缓下沉,可船员们毫无动静。
许康淌遍船舱艰难呼喊,却发现开荣阁的长随舟长舵手伙夫无一不没了气息。来不及探查何故,大量海水就涌进舱室,他好不容易逃到甲板上,却见船头已翘成一个尖角。黑夜里,他退无可退,只得抱起一片长板,两眼一闭,跳入海中。
“那后来,你就遇见了路过的佛郎机商船?”郑保儿问道。
“我在海上大声呼救,却久久无人回应,快昏迷的时候我恍然间看到一道金光,再醒来时就在阿方索的船上了。那时已是十一月十八日了。”
“幸好你遇上的是阿方索,不是海寇。”
“我与阿方索相识时,他初来大庆做买卖,我邀他去我店里喝酒,没想到陆路营的人搜出他有阿芙蓉,还把他赶走了。私带阿芙蓉是他不对,不过他是第一次来大庆,更是从我店里离开的客人,我不能叫他空手离开,就让人悄悄送了些大庆的好酒去,没想到他还记着。”
“许公子待人有情有义,好人自有好报,连老天都不愿见你丧命大海,所以叫阿方索的船发现了你。说不定,你看到的那道金光就是海神娘娘相助于你。”
许康若有所思:“你这么一说,似乎的确如此。阿方索当时也说,他夜间行船,发现海中突然有金光所以才靠近的。那金光像一片草席的形状,他将我救上船后,金光便消失在海浪中了。”
许康在海中漂流了三日夜,被阿方索救下时正发着高烧,身体极度虚弱。阿方索立即找来船医为他诊治,又安顿他好生休养,直到十一月廿三晚,他彻底康复,披上厚厚的外袍走出舱室,来到甲板上透气,遇见了正在找他的王六郎。二人寻徵羽未果,王六郎便带他返回阿方索的船,而这条船最终将他送回了大鸿码头。
“原来你廿三日晚就回了大庆,你从佛郎机商船下来,月黑风高,竟还是被水师营的人看见了。”
许康道:“其实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从东璃人还是佛郎机人的船上下来,水师营的人都会以此大做文章。那晚我一回家,长随就告诉我,程有炎趁我失踪,早就派人来盯我的宅子了。”
“所以廿四日一早,程有炎就上奏构陷你,说你勾结东璃人私运阿芙蓉,还勾结先前来大庆贩卖阿芙蓉未果的佛朗机人。圣上这才下搜查令,让他们搜你的宅子。许公子,我不信你会私藏阿芙蓉,莫非你宅子里和万宝号打捞上来的阿芙蓉都是他安排的?他身居高位,真敢只手遮天,做出这种栽赃陷害之事?”
许康道:“做这种事风险很大,他爪牙众多,必不会安排水师营的人冒险。皇城有几家掌柜想一起抬高货物的价格,还邀请我加入他们,我没有答应,怕是阻了一些人的财路。”
“可私运阿芙蓉对一个海商来说已是重罪,他为何还污蔑你与程禾被劫一案有关?为何非要扣一个‘通敌叛国’的帽子给你?”
许康回头,长望卷卷风动的帆旗道:“因为,沧波昼害死了他的儿子。他恨乌岳泉号,他恨我义父。”
郑保儿心疼地看着他。
十一月廿七,许康在靖澄的虚实咒下逃狱,一出来便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找到自己最信得过的小长随。他给了小长随一袋沉甸甸的银钱和三样东西,嘱咐他将这三样东西分别送到三个地方,交到三个人手里。
这第一样东西,是开荣阁钱库的钥匙。小长随将这把钥匙交给了开荣阁的王掌事,由王掌事打开钱库,将钱庄的债款还清,又给开荣阁众人和许宅的长随们发下最后一次丰厚的月钱。
第二样东西是一封信。小长随将这封信送到挽袖山,亲手交给了郑保儿。
这第三样东西,就是徵羽收到的发冠了。
随后,许康独自驾船,扛着一身伤痛离开了大庆。
到了廿八早晨,船过谯明岛继往东璃航行,未过两个时辰就被再度包围,这一次不是水师营,也不是靖海军。
许康被一群东璃海寇劫了钱财,用冰冷的弯刀架着脖子推上一条通体鲜红的大船,这条船他不是头一次光临。
“老大,钱和人都带来了。”海寇说起东璃语。
许康被押起胳膊跪倒在地,眼睛直直地对着甲板,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勉强用余光小心一瞧。这一瞧,心凉了半截。
来者身形瘦长,水蓝色的裙摆正离他越来越近,与上回不同的是,裙摆两侧还各有一个海寇相随,似被人搀扶。
裙摆在他面前停下,站稳后又轻轻动了动,紧接着,他耳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抬起头来。”
许康脖颈处一阵僵硬,艰难地一点一点抬起脑袋,先是看见两片薄薄的毫无血色的唇,接着是瘦削的小麦色脸颊,再是眼角边淡淡的泪痣,和一双比从极渊还寒冷的眼睛。
“还记得我吗?许——康。”她死死盯着他。
许康后背发凉,强作镇定:“好,好久不见,夏沐昭云。”
“就你一个人来吗?你的朋友们都去哪儿了?”
“他们..他们..”
夏沐昭云冷笑一声:“真没想到,靖海将军竟是你的朋友。三天前她也来我这儿做客,她很有礼貌,还送了我一样礼物。所以她走后呢,我总想着要给她回礼,今天既然她没来,你来了,那就让你代她收下这礼,你看如何?”
许康隐隐不安,小声问道:“徵羽她..到底送了什么礼物给你?”
夏沐昭云嘴角一咧,露出十分难得的明显笑容:“你想知道?我给你看。”
她伸出左臂,优雅地搭在右肩的位置,随后抓住衣袖,向下重重一扯——
许康倒抽一口凉气,心停了半拍。
右侧的袖口下空空如也。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夏沐昭云狂笑不止,笑声尖锐几乎刺破耳膜,她笑了很久,突然停下看向许康。
许康浑身发毛,喉咙不自主地空咽一口,动也不敢动。
“她断我一条胳膊,作为回礼,我也要断她一条胳膊。既然你来了,就代她收下这份礼,怎么样?”她伸出冰凉的左手,缓缓搭上许康的右肩。
许康拼命向后挣扎,肩头却被她整只手掌紧紧扣住。
夏沐昭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你不愿意?上次你为了救她,不是已经愿意跟我走么?你跟她关系那么好,替她收下这个回礼不过分吧?”
许康吓得不停摇头:“不,不,你这回礼太贵重,我收不得,我受不得..”
夏沐昭云双眼漠然,嘴上却咯咯笑着,突然五根手指一施力,几乎将他肩膀捏碎,新伤加旧伤,痛得许康失声大叫。
夏沐昭云放任他叫了一会儿,转念间想到什么兴奋起来,随即松开手,命人将他押到一根柱子边,又拿来一把弯刀。
“你想怎样?”许康强撑道。
“你这么有意思的人,还会说东璃话,我怎么舍得砍你的胳膊呢?”她用刀尖沿着他的脸庞缓绕一圈,然后停在耳畔,刀尖插入发髻,突然向前一挑,一缕龙须飘然而现。
她将他的头发缠在指尖绕上几圈,冰冷的指尖有意无意地贴上他的脸:“几天前,你的将军朋友来寻你,问我有没有见过你,你猜我怎么说?”
许康被她勒得头皮直痛,却故作镇定说:“她是奉旨来营救被你绑走的市舶司吏目程禾,看你现在这模样,她一定早就带着程禾回大庆复命去了。”
她冷笑一声:“那又如何?我跟她说,我没见过你,因为,如果让我见到你,你可就走不了了。像你这样有趣的男人,留下来做个面首,待我玩腻了就扔到其他船上去,让我所有的手下,不论男女,把你全身上下都玩个遍,连一根头发丝也不准放过,啊哈哈哈哈哈!”
“士可杀,不可辱!你非要如此,就一刀杀了我。”许康闭上眼睛。
“我怎么舍得杀你?我连碰都还没碰你呢。”说着她又咯咯笑起来,一刀划开许康的袍子,将左手伸了进去,肆无忌惮地摸起来,一旁的海寇们纷纷大笑。
许康受不了这般羞辱,咬牙撞向刀尖,却被夏沐昭云截住,她奸笑道:“想死?你想得美,敢自伤,我就把你绑起来,用上等的阿芙蓉敷在你的伤口上,一日三次,不出三日你就会上瘾的,就像那个程禾一样!到那时还会哭天喊求我喂你呢,啊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程禾被你喂了阿芙蓉?他上瘾了?”
“你不信?来,给你尝一口,尝了以后,你就会乖乖听我的话了。”
许康一见阿芙蓉立即拼命挣扎,奋力扭头偏向一边,直到被夏沐昭云捏紧下巴,要将粉末倒进他嘴里,他不得不急声叫道:“你想让我留在伽蓝号,我答应你!”
夏沐昭云放下粉包,来了兴致。
许康喘了两口气,促声道:“但我不做面首,你也不准逼我吃阿芙蓉,行是不行?”
“不做面首,也不肯吃阿芙蓉,你一介文弱商贾,做海寇连刀都拿不稳,我留你何用?不然你还是自断一臂,自生自灭吧!”夏沐昭云手臂一挥,将弯刀扔他脚边。
做海寇?
是,要在伽蓝号活下来,又想少受些屈辱,只能做海寇!
可,若是做了海寇,徵羽该怎么待我?
正想着,夏沐昭云不耐烦了:“我数十个数,要么你乖乖做我的面首,要么立刻自断一臂,十,九——”
“等等!”许康道,“我留在伽蓝号,做海寇。我虽不会使刀,但我常年往来东璃安柔经商,又通番语,定能帮到你。”
夏沐昭云眉头一扬:“哦?你肯留下来帮我,自愿做一个东璃海寇?”
许康点点头。
“好!不过,还有一件事,”夏沐昭云顿了顿,浑身上下打量起他,“我们东璃海寇自有规矩,男子须遵照东璃传统剃头束辫,从此以东璃人的习俗生活,你也一样。”
“什么..”许康怒目而视,“我已经答应帮你,你还要我剃掉头发,变得跟你们东璃人一模一样?你是要我与大庆彻底决裂,要我变成叛国贼?”
“不剃头发也行,你就做我一人的面首,日日夜夜只为我一人服务。你这么一头好头发,要是真剃了,或是被我的手下糟蹋了,我还觉得可惜呢。”
“你休想。”许康直视夏沐昭云,语气平静,先前的惶恐惧畏全化为默然的愤怒。
可夏沐昭云没耐心陪他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她说道:“我倒数十下,你是剃掉头发做叛国贼,还是留着头发做面首,自己想清楚了。你再不做决定,等我数到一时你就替你朋友收回礼吧!十,九——”
许康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盯着地上的东璃弯刀:剃了头发,就等于加入东璃,真的叛出大庆了。但要我日夜服侍夏沐昭云这个恶女,沦为一个毫无尊严的面首,说不定还会逼我吃下阿芙蓉..我死也不做。
“八,七——”
程有炎在御座下对我造谣污蔑,在大牢里对我酷刑逼供,大庆皇帝却不闻不问,未等结案便罢我官商,抄我家宅封我开荣阁,对我已不留一丝情面。
如今我胆大越狱,私逃海上,这大庆,我恐已难归了。
“六,五——”
徵羽捉尽海寇,到头来我却自愿成了海寇,还是个伽蓝号上的东璃海寇。她会不会恨我?
再相见时,她怕是要拿长柄刀对着我了。
“四,三——”
他低头看了眼垂在胸前的长发:
但愿那顶发冠顺利送到她手上了。
“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
许康一手拾起弯刀,一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拢起,紧接着向上一提,双眼一闭,手起刀落,秀丽的黑发散落一地。他心口涌出万分揪紧的痛。
“我许康,今日自愿加入东璃海寇,以此断发,表我决心!”
夏沐昭云连连拍掌:“好!来人,给他剃头!”
很快,来了两个海寇将他按坐在木桶上,一人手持锋利的刀片把他余下的头发剃了个干净,只留头顶一小撮短发。另一人拿来一截粗糙污秽的麻绳,快速将那撮短发束成一根小辫。
这时的许康俨然一副东璃人的模样,右鬓失去了头发的遮掩,露出扭曲如疤的胎记,侧容可憎。
夏沐昭云见此嘲道:“噢,难怪头发遮得这么严实,原来是个丑八怪啊。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区区商贾哪有什么气节?为了活命还不是照样能做叛国贼?许康,从今往后,你可就是大庆人眼中的通敌叛国之徒了。你猜,你的将军朋友见了你,是会来救你,还是一刀杀了你呢?啊哈哈哈哈哈!”
十一月廿八午时,伽蓝号在谯明岛附近肆意劫走一条大庆渔船,夏沐昭云对徵羽断她一臂满怀怨恨,干脆报复在许康身上,不但命他打伤船上手无寸铁的大庆渔民,更是逼他用东璃弯刀去砍那渔民的一条手臂。消息很快传回大庆,激起公然愤慨,而后,许康便从众人口中“名满皇城的海商大掌柜”沦为“谋通东璃海寇的无耻大叛徒”,其名其人再不复前。
听到这里,郑保儿泪流满面:“夏沐昭云好歹毒,竟逼你至此。如此所为令人发指,简直禽兽不如!早知这样,我来救你时就该命他们杀了她,将伽蓝号烧个精光,为民除害!”
“她背靠东璃国师,又有雪山族和朝颜旗撑腰,我们只能先避开她,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保儿,多谢你肯帮我。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会随船队离开大庆亲自来救我。莫非你早就知道..”
郑保儿轻轻摇头:“先前我并不知道,可万宝号出事之后厂主也突然失了消息,当时我不敢往那方面想,我很怕万一自己猜的是对的..”说着说着,她的眼角闪起莹莹泪光。
她继续说道:“直到我收到那封信,信中内容皆与造船厂有关,署名又是‘润泽居士’,字里行间的暗语也是厂主从前同我交代过的。看完了信,我还是有疑心,怕是别有用心的人在利用你。可送信来的,是先前常与你来挽袖山的小长随,信封里又夹了你我在流水巷亲手做的发簪,那上面的珠玉宝石还是我替你选的..那时我才,才确信就是你..原来许公子是你,润泽居士也是你,这么多年来跟我通信的厂主就是你..既然是你,我怎会不亲自去救?我随船队一起来,就是想亲眼确定这件事,更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完,郑保儿打开一枚随身携带的香囊,里面存有一缕长发。这是她很久以前悄悄留存的许康的头发。
她的眼泪簌簌流下。
许康取出怀中的刺绣手帕,轻柔地擦去她的泪水,轻抚她的脸颊。
那天,郑保儿正在润泽堂愁眉不展,忽然接到来自厂主润泽居士的一封长信。自许康出事,润泽居士亦失联已久,郑保儿突然接到这封信自是又惊又喜。于是她按照信上的暗语指示,将遣散金发给造船厂的船工,打开挽袖山下的暗道,将那十四位“前辈”请出了山。月黑风高之夜,经营多年的秘密船队一经启动便从速离开挽袖山码头,出海营救造船厂的厂主去了。
郑保儿道:“如今终于见到你,你没事就好。只可惜,你那些好看的发冠发饰都用不上了,还有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开荣阁和造船厂..”
许康看着香囊中那缕头发,平和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岂可被过往的成就所累。千金散尽还复来,我那日舍掉的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
郑保儿听了,遂宽慰道:“夏沐昭云一定以为你从此便是她的奴隶,却怎么也想不到你还有一整支船队,更想不到当年乌岳泉号的火蛇印在你手里。”
“是啊,你们包围伽蓝号救我的时候,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有那个程有炎,造个假的火蛇令状嫁祸在我家,却不知真的火蛇印一直藏在挽袖山——润泽堂。”他安抚郑保儿收起香囊,这时刮来一阵海风,扬起卷卷白浪,海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康心里却已波澜不惊。
他看向她,郑重问道:“你当真要留在这里,不回大庆了?往后一切吉凶未卜,你若现在想走,我便马上差人送你回去。”
郑保儿郑重摇头:“那日在落子楼我便同许公子说过,我郑保儿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厂主,落子无悔。”
许康的眼睛有些湿润,他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肩朝自己拢了拢,二人平静地望向海面。过了一会儿,他说:“如今已离开伽蓝号,又有火蛇印可号令乌岳泉旧部和东璃散寇,我们不用再怕夏沐昭云,也不必再回大庆。船队可继续向前,做我们该做的事。”
郑保儿颔首:“那这新船队可有名字?”
“有,叫千畿号,往后帆面就挂广域千畿旗吧。”
郑保儿若有所思:“千幾先润泽,万宝尽开荣?”
许康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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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内,殿门紧闭,透不出半点风声。
“你是说,开荣阁近三年来亏损多于盈利?这怎么可能?”徵羽不解。
“你听我说,我手下把开荣阁这些年的账本仔仔细细查了个遍,开荣阁年年盈利,但每年年末都要拨一笔款出去,店里的掌事们无人知晓这笔钱的去向,只知道是大掌柜拨走的。”
徵羽摸着下巴:“他虽是大掌柜,但为了不知名的原因擅自拨走店铺钱款实属不该啊,难道这么多年没人有异议吗?”
长宁公主摇头:“这笔钱的数量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而且我手下问过了,掌事们都说许康是个好掌柜,从不亏待手下人,逢年过节发的礼金也都十分慷慨,所以这笔钱款他们就没多问了。”
徵羽回忆道:“除了开荣阁,他在大庆应该没有别的营生啊,而且他连个大宅子都舍不得换,这钱究竟花去哪儿了呢?”
长宁公主道:“这件事的确奇怪,不过他对属下都是极好,即便此番闹出这么大风雨,那些旧属下仍顾念他的好。他谋通东璃海寇的传言,掌事们没人愿意相信。当然,我也不信。”
徵羽踱步半晌,终于道:“嗯,我也不相信,他一定是被人胁迫了。长宁,谢谢你,我得继续查下去,早日帮他洗脱冤屈。”
长宁公主道:“放心,我帮你一起查。”
正当此时,淡秋报来一则消息,长宁公主与徵羽闻之,皆瞠目结舌。
半个时辰前,奉命捉拿许康的水师营总兵吴量负伤归来,向程提督送来一个消息:
东海之上谯明岛畔突然冒出一支武装船队,约莫由二十艘战船组成,挂广域山海旗,旗曰“千畿”。这领头之船便叫“千畿号”,船上号令者一男一女,此女生得秀美,此男面目可憎,据说是刚脱离伽蓝号自立海上的。千畿旗在海上如鱼得水乘风破浪,所到之处风暴不起,水波皆平。
要知那水师提督程有炎也不吃素,很快便查明“千畿号”是何人所有。原来那二十艘战船乃乌岳泉号余党所造,党首正是乌岳泉号已故大海寇沧波昼的义子,其部下十四人乃昔日沧波昼的十四位得力干将。千畿号现身不久,船队寇众已达百人,其中多为隐匿四方的乌岳泉旧部及东璃散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召集他们归来的,便是那沧波昼的帮派令状,火蛇印。
徵羽坐倒在椅子上:“这下完了,按照大庆律法,利用民间造船厂职务之便私造船队是为一罪,在禁海令下擅自出海是为一罪,召东璃海寇余孽为党、横占东海,令乌岳泉号死灰复燃,罪上加罪。这海寇的身份被他坐得实实在在,我就算上天入地也救不了他了!”
长宁公主道:“等一等,你是怎么确定千畿号的领头人,那什么沧波昼的义子就是许康?”
徵羽垂目:“我没有证据,也不能确定沧波昼就是他那个已故的东家。但他给了我两句诗,开头两个字就是‘千畿’..”
“诗?”长宁公主立即道,“你是说‘千畿先润泽,万宝尽开荣’?”
徵羽茫然:“他是真打算把这个秘密早点告诉我的,他居然算好了会有今天..”
长宁公主反复念着这两句诗,不禁眉头一紧:“润泽?挽袖山润泽堂?莫非他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润泽居士?”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徵羽你想,经营一支二十艘船的船队需要多少资金?”
徵羽一愣,由茫然转为惊诧:“你是说,开荣阁每年消失的那笔钱..”
“你说他舍不得换大宅子,每年又从开荣阁账上拨走一笔钱,若他真是千畿旗的领头人,这笔钱必然是用来秘密经营船队了。既然他与挽袖山的造船厂亦有渊源,说不定造船厂的账本上每年也有一笔钱被莫名其妙地拨走。我这就让人去查造船厂的账,淡秋——”
“不用了。”徵羽拦下她,“不用了,造船厂已经人去楼空,郑保儿走得悄无声息连声招呼都没打,怕是已随许康一起上了那千畿号。事实想必,就是你说的那样。”
她说完瘫垮在椅子上,脊梁某处像是完全坍塌下来,整个人被抽空了力气,没有一点将军的样子。
长宁公主连忙对淡秋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
半晌,徵羽撑着扶手费力坐起,双眼空空然细声道:“开荣阁大掌柜,造船厂厂主,五年了,我竟不知他就是润泽居士,不知他还有一整支船队,更不知火蛇印就在他手上..”
长宁公主默然。
少顷,徵羽弱声又问:“长宁,你说,这回我该不该再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