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敬谦在这天深夜冲向了白玉河。那是一条宽阔清浅的河流,波光粼粼的流淌。
这也是一条未被本地人看守的河流。他甚至没有穿上外衫,而是挽起衣袖,直接步入了河中。
夏末的河水到底清凉,在这炎热的戈壁绿洲,沁人心脾。
“你要做什么?”东篱羽燕打了个哈欠,眼前这个人,真是奇怪,还没同他说几句话,他倒好,直接跑到河边来。
玉石有着不同于普通岩块的特性。它们拥有着不同的颜色和光芒。这样的色与光,在白天,由于阳光过于强烈,是看不出来的。
但是夜晚就不一样了。月光要比日光柔和许多,会放大这样的区别。
也许本地的诗歌早就暗示了独特的采玉之法,只是商人往往忙于买卖,不得有闲思考钻研罢了。
“来采玉,”他仔细的观察着莹莹河水,宽广的河流里,是无数的细小石块。
不是吧,北国人对玉都是这么执着的吗?东篱羽燕陪他一起,坐在了河岸边。
她就这样看着于敬谦弯下腰,一步一步网河水的源头前进,月光下于敬谦身材修长,脱去外衫,只留一层里衣。不知不觉俯身,胸口微露,又被河水滴溅。
嗯,身材是不错的。东篱羽燕心想。可惜从概率上来讲,即使在龙田的白玉河中,玉石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发现的。多少采玉人称兴而来,却又败兴而归。
“若是玉石能轻易寻到,这白玉河,岂不是要人满为患。”东篱羽燕委婉的提醒他,试图让他放弃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
“龙田人朝起暮归,只为寻玉换钱,补贴家用。这里真的还能找到白玉石吗。”
东篱羽燕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了更好的生存,无论是什么地方,人已经掠夺去了太多的资源。
东篱羽燕开始犯困犯懒,她对留在河边毫无兴趣。于敬谦仍然固执,不为所动。
“我走了。”她决定要随心所欲的度过在龙田的日子,在北国处处约束,不得自由,来到西原,她要全部都补偿回来。
二人在龙田居住了几日。于敬谦白日一直在打探消息。
有了上次的事件,这一次,他必须要准备充分,才能踏上未知的旅途。他已经开始尝试绘制这里的地图。
至于晚上,东篱羽燕则几乎看不到他的人影。
她不知道的是,每当月亮按时升起之时,白玉河中都会出现于敬谦的身影。寂静的河流中,他仿佛河水中的摆渡人,寻觅着水中纯净的灵魂。
在三天过后,他终于在河水中,隐隐看到了冷白色的荧光。
那是不同于石子的颜色,静静的躺在河床之上,像是河水生出的眼睛,有了这样明亮的眼睛,大地才能读懂盛夏的星空。
这是一块小小的白玉料。它还不属于任何特定之人,是自然的结晶和馈赠。
于敬谦将其轻轻捞起,发出哗啦的声响。河水从他修长的指缝间穿过,他将原石放在手掌上,仿佛可以感受到时间的搏动。仿佛可以想象,时光是如何雕琢掉它原本的棱角,赋予它至纯的色泽。
于敬谦浅笑,虽然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此时此刻的异国他乡,他唯独能将这块小小的玉石握于掌心。
第二天。康硕和于敬谦重新回到了熙熙攘攘的集市中。集市似乎没有前几日那般热闹繁华,但是种类一样齐全。
他目的明确,虽然那家店铺主人傲气异常,但那批月白的丝绸,搭配着浅浅群青渐变,群青色印出的竹叶相间在渐变之间,像极了月光下的竹叶园,静谧而美丽。
至于剩下需要他考虑的,便是服制和饰品搭配的问题。
“你可要想好喽,”康硕站在一旁,叉着腰。
“在北国以外的任何地方,买原产的丝绸,这些丝绸不知要转多少人的手,要交多少的税金,最终的溢价可想而知。”
商人天生精打细算,看不得做不划算的买卖。康硕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要说:“还是不如回北国,让我来帮你看着,质量和价格都有保障。”
于敬谦只是静静的抚摸丝绸之上的竹叶。他看上去很平静,没有因此而动摇。
“无所谓,”于敬谦轻轻叠起,“所谓兴在趣方逸,兴若去,情致渐微。”想要的东西若无法即刻得到,不是会被逐渐忘却,就是会成为一种执念,铭记在心。
“群青这种颜色,自古以来真是费钱。”当康硕看到了店主人比出的价格,发自内心的感慨着。他怀疑于敬谦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看他的穿着打扮,虽然雅致讲究,但胜在品味,不在物贵。
毕竟,来到这里谋生的北国人,大多都是普通的流民。他倒要依此来看看,于敬谦的身份,是否如同他所猜测的那样。
只见于敬谦并不慌张,他张开了紧握的掌心。
“不够的钱,可以以玉相抵吗?”
在第三天,一个清爽的傍晚,东篱羽燕看到了陌生人送来的礼物。
准确的来讲,是前几日见过的衣料店铺的主人。她的记忆力很好,即使是只见过一面的人,也可以在几年后想起他的来历。
只不过这人谄媚而亲热的态度,让她确实感觉初次相识,很陌生罢了。
她轻轻打开盒子。一件衣裙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惊异的拿起裙子,丝滑的触感好像随时都会滑落。
那细小的竹叶精致极了,好像真的在月光下隐隐发光。衣带上垂坠的柱子小巧可爱,外衫衣领上的刺绣一针一线,紧密而灵动。
东篱羽燕没有兴致听店主人说话。她赶紧将衣服放好,把盒子关了起来。然后抱着它跑了出去。
于敬谦的房间就在自己对面。房门是半掩的,她只能看到,于敬谦正拿着笔,书写勾画着什么。正当自己犹豫要不要敲门之际,于敬谦抬头,注意到了她。
“怎么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没有最初那般的冰冷。
“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为什么?”东篱羽燕看起来不明所以,声音也小小的。
“你已经收到了?”于敬谦放下手中的竹笔,“我以为你会先试衣。”
他想象着,东篱羽燕穿上丝绸罗缎的样子。“店家告诉我,如果不合身,可以去修改。”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啦!东篱羽燕在心中小小的呐喊。以往的经验告诉自己,为了防止过多的纠缠和麻烦,拒绝是最合适的方案。
“因为……”于敬谦微微低头,眼睛看着手边的竹笔,却不直接看向东篱羽燕。
“这是给你的歉礼。”他抬起头来,“一个月前,我自以为是,擅自打乱了你的旅途,我一直很抱歉。”
这是在说几个月前,那一晚,因为自己持刀站在烽火台的尸体旁,便强行被人带走,自此便踏上了前往西原的旅途。
东篱羽燕回想起了过去一个多月的奇幻经历,原来都已经一个月了啊。
气氛变得迷迷糊糊起来,像极了在沙漠那一晚,朦胧而心动。
看来自己想的太多了,既然属于一份歉礼,那下一步要不要试一下衣服呢?顺便再给他看看?
然而正如那一夜一般,东篱羽燕还在胡思乱想,依旧是康硕,他的敲门声准时出现,扰乱了二人奇妙的气氛。
于敬谦缓缓起身,上前迎接康硕。“我是来和你们道别的。”
康硕直明来意。“商队提前了安排,明天我就要离开龙田了。”他注意到了东篱羽燕的姿态,看来自己打扰到他们了。
“龙田已深入西原大陆腹地。再向南行,便是冷木的火山与森林。康某不知二位前往何方,但接下来的旅途,自当慎重。”
作为久居西原的商人,他们往往可以提前感应到暴风雨。
“多谢一路照拂。”于敬谦郑重作揖,他将放在柜子中的胡琴拿起——
“此琴相赠,纪念沙海相遇。”若非康硕,于敬谦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后续沙海中找到前进的方向。
“哦?原来我也有礼物。”康硕浅浅一笑,爽快的接过。“以后我也会去青州,你可记得叫我,带我去你们青州好好转转。”
于敬谦沉默了。说来奇怪,都是北国人,虽然自己来自小乡小城,但是也不忘将家乡挂在嘴边。但是这一路上,眼前的男人始终没有主动提及过青州。
“真有那一天的话,”他终于开口,“我会的。”
当他平视着康硕的时刻,却总是会偷偷的,悄悄的看向一旁安静的少女。她的眼睛似有无限魔力,吸引着自己。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要说出那个让自己痛苦,折磨自己许久的词语。他人生中最年轻,最具活力的年华,浪费其间,不能自拔,不能自救。
“你在西原,听过北国的青霜剑吗?”
“那不是传说中遗失的宝剑吗?”康硕没料到于敬谦为何要询问这样的问题。
“我听说那是一双对剑之一。赤霄青霜,皆为国之宝物。后来被冷木族抢去。西原域广缭乱,我没听说过他们的踪迹。”
往日一旦提及青霜,伴随而来的不仅仅是哀叹,还有对自己,对父亲痛心疾首的谩骂。无论如何康硕认真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并没有口出恶言。
“果然如此。”于敬谦轻轻闭上了双眼,在那一瞬间,这一次的失望,却得到了解脱。
“多谢。保重。”这是一个告别的夜晚,每一个人,都在感激沙海相遇,即使相处时间短暂,但亦是难忘的回忆。
夜深了。东篱羽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躺在床榻上,久久未能入眠。
沙海绿洲之中,那声声胡琴之音似乎传入耳边,悠长不绝。
闭上眼,想到的便是那夜洒下的月光,照亮了沙海的黑暗,也映照着于敬谦的侧脸,眉斜入鬓,翩翩而坐,闲弹胡琴。
她不能入眠,便决然起身,手持烛台,轻轻来到自己的柜子前。
烛光闪闪,火舌轻轻跳动。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翻找出了最深层的袋子。
她的行李不多,所以很快便拿了出来。那是一把珍贵的宝剑,任何习武之人,都能欣赏它那锋利的寒光,其刃如秋霜,银光乍起,一剑封喉。
但她并没有细看剑身。相反,她将烛光凑近,在剑柄之处,细细看那两个小小的刻字。
“既然以后要做东篱家的长女,自当吟得佳妙诗,落笔锦绣章。”
耳畔再次传来熟悉的声音。东篱羽燕看了半晌,又颓丧的坐下,任由刀剑滑落在地。
我果然还是认不清北国的古文字。东篱羽燕紧紧的抱起宝剑,她闭上双眼,一个人枯坐在昏暗的灯光前,轻轻呢喃着。
让你失望了。对不起,林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