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帕勒叔叔。”

医生临走前，邱椋叫住了他。

“朱……老大什么时候回来？我听说你联系他了。”

鸷鸟基地内部温度比较暖和，医生脱下了他的披肩，挎在臂弯里。没了布料的遮挡，他侧颈处的一抹异色在光下反射出微弱的亮。

那是一片金属皮肤，覆盖着一整片人造的肌肉组织。鸷鸟的人都知道，同样的光景还存在于医生的腹部。不仅如此，医生还有一小片人造的脑组织，和一根人造股骨。

这是战争留下的痕迹，但也不全是。

“麦古？应该就这几天了。他又把你拉黑了是吗？”帕勒戴斯的通讯器震了震，似乎有人正在给他发消息。他调出屏幕查看，表情不自觉地放松了一点儿，一边回消息一边说，“你着急做什么事儿吗？”

“我没惹他。”邱椋乐了，“我打算去趟联邦。”

“哦？你去找……”帕勒戴斯很懂，临到关键字时欲言又止。

邱椋一哂：“不完全是。”

医生便不问了，只提醒道：“你之前说，要去造访我们利维坦星系？我刚刚告诉海因里希了，他对鸷鸟和伊甸后续的合作表示非常期待。”

“替我谢谢他，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说，他可能就拒绝我们了。”

“说笑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很抱歉啊，我有一些恶毒的偏见。”邱椋无所谓地一耸肩，“不过我们主要还是去法洛斯帝国，我记得他们和你们伊甸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如果我去向那边的老朋友求情之后你们依然愿意伸出援手，再进行详谈吧。”

“毕竟就算是为了你和你哥哥报仇……我们阴差阳错站在一条线上，目标还是要以更深远、更重要的为主，是不是？”

帕勒戴斯眼中浮起欣赏的神色，语气温和：“你长大了。”

“我是挺大了，我都快四十了。”邱椋说，“总之，如果我出去时老大还没回来，这边的事务就会自动转交给任知楚。但他没法来南十字座，所以基地里的事情还是得麻烦你照看一下，别让寒鸦那伙人一不小心把基地炸了。还有你哥，他那赛博肌肉，有时候下手没轻没重的……呃等等，你家那位不会有分离焦虑吧？”

帕勒戴斯下意识瞟了一眼通讯器：“……不会的呢。”

“那就好……不对，我是说，拜托您了叔叔。”邱椋讨好地抓着医生的手上下摇晃，另一只手拎过沙发上的外套，方才做冥想时摘下来的终端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手腕上。他几个错步绕到门口，悄无声息地和医生交换了位置。松开帕勒戴斯的手时，人也已经飞出去了，只有墙上的星区钟还在嘀嘀响，和一声中气十足的“岑遂！待命！”在走廊上久久回荡。

帕勒戴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良久才叹了口气，忍俊不禁：“也没长大多少啊。”

.

往年来的时候，江扬会带一束花。

花会被风沙侵蚀，所以第二年来的时候墓碑上都干干净净。可能有些人会把墓碑当那个逝去的灵魂，聊聊天，但江扬不会。

他记得在替邱椋处理后事的时候，邱迁和赫立尔主动找上了他，给了他一笔钱，说是邱椋一直存下来的。他收下了，一直好好地存着，一分没花过。

“他……走之前对您说过什么吗？”彼时的江扬问邱迁。

邱迁想了想，直接调出终端屏幕，将聊天记录展现在江扬面前。

【便宜儿子：爸，什么是自由？】

【邱迁：？？？你要去哪？】

后面再没有回复。

于是江扬还是知道了这个问题。

这句话本身没有那么大的麻烦，邱迁说，这只是邱椋那小子年幼无知的时候问的。或许是从哪本书上知道了“自由”这个词，也许是恰好听什么人说起，所以故作深沉地问老爸。

邱迁是什么人啊，一个童心未泯、为老不尊的“大哲学家”。

他说：“你可以记住这个问题，等你以后变得更厉害了，再靠自己、慢慢找到答案。”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天意，联邦、星舰、邱椋，三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东西，构成了这个问题天然的容器。邱椋在中学写的检讨里问过，在军校的训练场上问过，在星海中战友尸骸旁问过。他问不出答案，也走不出联邦，即便他的星舰开足马力，跃迁时一秒能走过几个光年，他最后还是回到了联邦，回到束迦星这座遍布酒池肉林的名利场。

他的脑子是停不下来的类型，可能无数次他无事可想的时候，便会无声无息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似乎这个问题是否有答案已经不再重要，如何解读也没有所谓，只是他仍然在思考的一个标志。在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邱椋”就仍在思考。

——这是邱迁的推测，他只能这样告诉那个出现在邱椋备忘录中的、能拿走那一笔遗产的年轻人。

至于邱椋真的这么想吗？似乎也和这个问题一样，成了一个永恒的疑团。

“你们是什么关系？”

“恋人。”

邱迁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江扬猜测他可能存有什么偏见，但人已经死了，反对也没有用，怪罪也没有用，他无畏地凝视面前的中年人。

邱迁重重地叹了口气，肩膀忽然垮下来，好像整个人的力量都被抽空了一般。

“他没告诉你……也是对的。我不该让你看到这个……”

江扬敏锐的直觉立刻纠正了方才的想法，自己误解了这位父亲。

“……但你已经看到了。”邱迁拍了拍江扬的肩膀，又揉揉他的头发，“那么，或许，你也可以去想一想这个问题，不为了谁，就是你自己。”

——所以这个问题回到了这里，回到了邱椋的墓碑上。

31岁的江扬用绢布擦净了碑身，没有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告慰自己的话，只坐在墓碑旁测，同它一起观看布鲁托星的日落。墓碑上贴的是邱椋的大头照，黑沉沉的眼眸戏谑地睥睨这个荒唐无度的世界。江扬今年看见他已经不会头疼、不会很混沌地陷入被动的遗忘，所以帮这位“死人”擦亮了双眼。

日落。

宇宙在清洗调色盘。

苍蓝如涌雾，张牙舞爪地爬满整个天空。嫣紫似落潮，呼朋引伴又争先恐后，奔向夜海的深处。

好像一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山里的空气都变得清新。犹记第一次找到这里的时候，他跪坐在墓碑旁，安静地等待了三小时。然后干干净净地走上飞船，用最快的速度赶回联邦——第二天，他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工作岗位上。

联邦在查叛逃案中与罪犯勾结的人，除了中央研究院的人不能动，其他岗位都被查了一番。厄简严令警告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反常，否则即便是元帅也保不住他。联邦禁止任何人给叛逃者立碑、纪念，但邱迁、赫立尔一意孤行，私自给邱椋立了碑，如果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江扬主动切断了与此二人的一切联系，用最短的时间，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惴惴不安但茫然无知的正常人。

强行的遗忘是有代价的，尤其是心理冲击还没淡去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很好，不过因此对大脑的控制力也强，在高强度的心理暗示下，他真的、真的忘记了邱椋的脸，然后忘记和邱椋有关的一切。

他的手腕上开始出现细长的疤痕。

小刀片上的血渍和水迹渐渐干涸，又再次划开脆弱的皮肉。一次又一次，那块地方对痛觉的敏锐度降低了，他也再想不起来那些事情。

邱椋隐瞒得太好，又从未对他说过什么，彻查几轮过后，江扬被放过去了。

邱迁从研究院辞职，赫立尔仍然做她的副院长。两人偷偷接江扬回他们家吃了顿饭，承诺会把江扬当做亲儿子看待。此后休年假时，江扬都拎着东西上门拜访。

他全程没掉过一滴眼泪。

而现在，那些没有出口的苦痛与压抑，好像都随着树叶的拂动流进泥土里。

江扬对着天空拍了张照，丢进终端的聊天框，嘴角勾了勾。

他就不信，这次斑鸠还不回消息。

【斑鸠：……】

【斑鸠：十一星系的布鲁托星？谢谢，很漂亮。】

江扬默然，觉得也没什么可矫情的，打字道：【你还打算装多久？】

【斑鸠：装什么？不知道。】

江扬几乎能脑补出那家伙站在屏幕前，翘着嘴角的样子。

【斑鸠：倒是你，都一个月了，给我的答复应该也想好了吧。】

【斑鸠：我要启航了，到时候见。】

江扬心中一悸，似有恒星鼓动着晚霞，一股一股地灌进他的血管里。

……

最后，江军团长的年假还是提前宣告结束。

最后一天，他本来该躺在家里享受孤独，却赶上了外交仪式的末尾。报喜鸟宣布即将返航，此番外交圆满落幕，江扬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换上军装，撑着脸皮应付史戈拉·胡和一群政客，在万众瞩目下同报喜鸟握手。

他说“合作愉快”，麦古则说“有缘再会”。

游隼又换回了那一身带面罩的甲胄，江扬合理怀疑他是为了挡住自己毫无气势的娃娃脸——一双笑眼俏皮地冲江扬眨动，江扬没搭理。这小子心情不错，身上没有消毒水味儿，但江扬觉得他百分百去过医院。

不过看他一脸邀功求表扬的样子，江扬那天说的“别告诉他”应该还是被听进去了，暗杀队长在保密方面做得还不错。

……

【那鸟窝不能一日无主，别提了。】任知楚冲江扬抱怨，【老东西还没归巢，那贱人又自己撂挑子跑了，这几天工作居然全他妈落在我头上。】

江扬嘲讽：【没想到你还有一个人干两份工作的时候。】

【任知楚：呵呵。我还得躲着阿拜，不能让他发现我平时摸鱼的时间都用来工作了。】

【任知楚：等等，你没问，你已经知道那家伙往联邦来了？】

【024：他跟我说了。】

【任知楚：冒昧问一句，你们这……算不算约会？】

【024：……理论上，那位跟你有心灵感应、关系不清不楚的副官也会来。】

任知楚不吱声了。

江扬冷嗤一声，手中新建了一个文档，飞快地写下一串标题。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通讯列表中找到一个讨厌的人，皱着眉头发了信息过去。

【024：殿下，我有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