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跟随着柔嘉公主来到僻静处,清风雅静里隐约传来枝叶晃荡的声响。
月光之下,她的背影消瘦孤独,久久不曾回头。
“多年前之事,算是我先入为主,偏听偏信。”柔嘉公主语调平缓,“沈二小姐想要任何补偿,都可以提出来。”
她说这话时心中或许有愧疚,可却始终没有回头看沈令仪一眼。
沈令仪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开口。
她的仇怨与不甘,藏在心里多年的愤怒,被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仿佛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一个误会。
柔嘉公主未曾听见回话,也在意料之中。
她轻咳两声:“总而言之,我既然是公主,便不会给你道歉的。”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柔嘉公主手心浸出一层细汗,难免有些气势不足。
“沈令仪,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么多次的无礼我都未曾计较,今日你是受了委屈,可是我对太子妃话已经放出去了,她的名声自然有损,你还不满足吗?”
沈令仪轻笑:“公主说得是。”
“她毕竟是我的嫂嫂!”
柔嘉终于回头看她,正想与沈令仪争辩几句,却见她空洞的眼神,凄凄惨惨。
沈令仪被掌掴的痕迹很明显,右颊红肿还带着手印子。她的脖颈也被绳索勒破了皮,落在白皙的皮肤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更不必说她无力地靠在轮椅上,仿佛下一刻便能失去了呼吸。
柔嘉放缓了语气:“沈静姝是我的嫂嫂,就算我心有怨言,我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她张了张嘴,想要吐出一句委婉的歉意,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柔嘉自持尊贵的公主身份,她做不出低头道歉的举动。
沈令仪本就没有让她道歉的想法。
她的情绪百味杂陈,最后抬眸望向柔嘉,冲她淡淡地笑了笑。
“无关于她,公主殿下,我只求您一件事情。”
柔嘉公主走近她,静心聆听着沈令仪的请求。
犹豫片刻,她不知沈令仪的用意,但这个小小的请求无伤大雅,最终还是微微点头表示答应。
“我可以寻访天下名医,保证能治好你的腿疾。”
沈令仪只是摇头:“不必了,多年来我已经习惯坐在轮椅上生活。公主殿下能答应臣女,已经令臣女心满意足。”
“你这么做是为什么?”柔嘉蹙起蛾眉,表示不解。
沈令仪微微福身:“臣女自有安排,还望您能够施以援手。”
“好吧,待此事成后,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柔嘉故意用“一笔勾销”来刺-激她,在她心中这样小小的一件事并不能抵消双腿残疾的苦痛。
可出乎意料的,沈令仪答应了。
柔嘉公主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沈令仪却率先一步开口告辞。
“公主殿下,时候已经不早,宴席将要散去。臣女也要回尚书府了,否则家人会担心的。”
柔嘉公主心知,沈令仪的家人根本不会担心她。
那件事情的底细并非今日才知晓,不过是薄薄的窗户纸一直没被捅破。
沈令仪越是这么说,越能让柔嘉公主心中不安,如此一来,为她办事之时便会格外用心一些。
算她无赖,故意利用柔嘉公主心中尚存的良知。
沈令仪告辞,推着轮椅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宴席果然已经进入尾声,宜贵妃不久前搀扶着酒醉的陛下离席,余下之人自然也是没了兴致,纷纷寻些由头告辞回家。
除夕之夜,人人都有家可回。
沈令仪不觉得尚书府是家,可是她却别无去处。
她眸色满含愁绪,孱弱的身躯里,迸发出明显的落寞感。
薛长沅还逗留在席位上等她,见状立即过来捂热沈令仪的手。
“柔嘉公主和你说了什么?她有没有为难你?”
“长沅,有你在真好。”
沈令仪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话,反握住她温暖的手掌:“你别担心了,柔嘉公主没有对我如何。自然,也不会对太子妃如何。”
“可是......”薛长沅还想打抱不平,又怕刺-激了她,连忙转移了话题,“你的伤可怎么办啊,搞成这幅样子还真是狼狈。我家里有御赐的润痕膏,你拿去用了便不会留疤了。”
她转念想到沈令仪的境遇,便又立即邀请道:“派人送来送去也麻烦,不如你今日就来薛府过除夕吧?晚上就歇在我的闺房里,我们也好说些小话。”
“长沅,这太麻烦你了。”
“就不必麻烦薛姑娘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沈令仪侧目望去,陆鸿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二人身旁。
他的身躯高大挺拔,挡住了她的月光。
沈令仪是不想让薛长沅在家中为难才出此言,可是陆鸿晏说这话又是为何?
方才的风波只要有心打探,便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陆鸿晏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又是心疼沈令仪受的委屈,又是恼怒她的不争。
他不置一词,忽然踢翻了身旁的木桌,玉盘酒壶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沈令仪皱眉,他在干什么?
“太子妃竟敢这样对你!”
陆鸿晏高声怒吼道,激动之下又移步踢翻了周围几个木桌。
未散去的众人自觉缄口不言,整个宴厅鸦雀无声。
“敢对你动手?不就是不给我陆鸿晏的面子?”陆鸿晏可谓怒发冲冠,“这简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明日我就去找太子妃,就算皇兄护着她也不行!”
沈令仪无语地和薛长沅对视。
也无人和他说话啊?他突然在激动什么?
沈令仪恍然大悟,难怪传闻中的三殿下暴躁易怒,难不成眼下是突然犯了疾?
被这么多人盯着,她尴尬地无所适从,只能安慰道:“三殿下息怒,臣女没什么大碍。”
“这算是没有大碍?令仪,你不要这么好心肠了。”
陆鸿晏生气地跺脚,沈令仪的神经快要地动山摇。
“明日我就上奏父皇,让他给我断个公道!好好的除夕夜被太子妃搅乱了,其行可惩,其心可诛!”
沈令仪望着性情大变的陆鸿晏,五指收紧拽着他的衣袖,让他别再说了。
狂躁的症状不仅突如其来,还十分严重。
沈令仪还要出声劝慰,陆鸿晏忽然推走她的轮椅。
“这宴会简直毫无意思,令仪,我这就带你离开。”
这情况容不得沈令仪拒绝,她只来得及递给薛长沅一个放心的眼神,就被义愤填膺的陆鸿晏飞速推走。
人群寂静了好一阵儿,才重新窃窃私语起来。
沈令仪沉默着任由陆鸿晏将他推走,直到彻底确定无人跟上,她才着急地问道:“三殿下,请问您要带我去哪里?”
或许是惧怕,她连用语都带上了敬称。
“自然是带你去上药,再耽误下去恐怕会留疤。”
陆鸿晏突然又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模样,言谈举止矜贵温柔,看得沈令仪震惊不已。
她缓缓开口:“刚才殿下为何如此动怒?”
“眼睁睁地看着我未来的王妃受辱,难道我还会忍气吞声?”陆鸿晏挑眉,轻笑一声,“令仪未免把我的脾气想的太好了。”
沈令仪就像从来没有完全认识过他一样,先前那些若有若无的,藏在喜鹊穿铜里的绮思,顿时烟消云散。
她的信任很浅,一旦对方有超出她预期的举动,她便会立即重拾先前放下的所有戒备。
沈令仪心思敏感,并不是谣传。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算作回应,便再无下文。
陆鸿晏不习惯她这样无言的样子,哪怕是暂居宸王府客院的那段时间,沈令仪爱哭哭啼啼的示弱,也不会像这般许久都闷着不声不响。
他沉思着,片刻后问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沈令仪心知肚明所谓何事,面上却一片讶然。
陆鸿晏看她的神情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便懂事地住了嘴,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沈令仪闷着脑袋,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
她也知道自己性子怪,若是陆鸿晏执着地再问几遍,也许她就会说出来了。
出了宫门,陆鸿晏亲自将她抱上马车。
回程的途中,车厢里也是寂然无声。
沈令仪故意假寐,陆鸿晏就盯着她假寐。
目光灼灼,看得她心中暗骂了他千遍万遍。
再次回到宸王府,落座的却是陆鸿晏的寝房。
他的被窝也是铺着上好的云丝缎,和沈令仪睡的是完全相同的花纹和材质,让她难免有些恍神。
徐大夫名义上是云游天下,可却还逗留在宸王府没有离开。
他给沈令仪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右颊和脖颈上的伤势,就下去自信落笔写下药方。
沈令仪扫了一眼,薛长沅口中的润痕膏赫然在列。
她还在使着自己的小性子,就爱用沉默来宣示着自己的不悦。
陆鸿晏随着徐大夫离开,沈令仪本以为他会带着润痕膏回来,心中已经演练起了自己道歉来下台阶的场景,可是许久都没有再听到开门的声音。
她软着腿脚下榻,扶着周围的陈设向房门走去。
作为陆鸿晏的寝室,自然是完全体现了他的风格,装潢摆件无一不奇,就连房梁之上都镶嵌着明珠做装饰。
沈令仪驻足在房门前。
一秒、两秒、三秒......屋外依然鸦雀无声,陆鸿晏好似已经彻底将她遗忘在这里。
沈令仪咬着下唇,猛地推开了屋门。
抬眸却见,陆鸿晏斜倚在门后,正笑吟吟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