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肆意洒下碎琼乱玉,寒风呼啸地刮过沈令仪的脸颊,身躯的冰冷麻木了她对疼痛的感知。
她肩头半新不旧的红斗篷积满了落雪,右手提着一盏昏黄的纸灯,有雪花不慎坠向烛火,纸灯倏然便熄灭了。
沈令仪垂眸望着熄灭的烛火,无奈地勾起一抹笑容,似是同情,又似是嘲讽。
常言道心如死灰,莫过于如此。
她低低地吟唱起熟悉的曲调,声音旋即消散于落雪之中,如同她的存在般可有可无。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琉璃院没有掌灯,侍候沈令仪的贴身婢女睡得正酣,丝毫没有察觉到主子的生命在冰天雪地里悄然流逝。
一曲尚未终了,沈令仪的嗓音已经微不可闻。
雪花吻上她的长睫,眼角滑下的不知是融雪还是清泪,随着纸灯一同掉落在雪地上。
若能从此消逝于天地间,倒也算是一种解脱。
可惜,世间万事常常不遂人心意。
误闯进琉璃院的小婢女惊扰了诗意般静止的画卷,新提的另一盏纸灯照亮了沈令仪惨白的面容,呼救声将其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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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时常重演于梦境,沈令仪骤然睁开双眸,心悸的感觉久久缠绕不散。
常言道,人若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再多的难捱的心结也会在幸存于世中化解。
沈令仪亦如是。
三年以来,她不再似从前那般偏执,不仅将逆来顺受学了个通透,性格也变得愈加沉默寡言。
雨雪之于她,是折磨亦是新生。
沈令仪紧蹙眉头蜷缩在床角,手法熟练地揉捏着酸麻的小腿,就如同此前无数回犯疾一样。
京都总是爱落雪,每逢冬日更是下得殷勤,寂静的深夜簌簌飞雪声格外明晰。
湿寒天气像是沈令仪的催命符,腿脚的胀痛长年累月地折磨着她,逼得沈令仪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气,又不敢轻易动弹加重痛楚。
这场凌迟一直持续到天明才结束,沈令仪无力地瘫倒在床榻上,寝衣被汗水浸得几乎全湿。
她闭上双目平复着呼吸,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贴身婢女灵燕未曾示意便推门而入,隔着纱帘淡淡瞥了一眼沈令仪,手中的托盘放着专门新制的衣裙。
见她已经醒了,灵燕便趾高气昂地开口:“夫人特地过嘱咐二小姐,今日宴会可要好生准备,陈公子也会出席。”
沈令仪缓缓坐起身,兀自揉着小腿,不置一词。
灵燕倒也习以为常,只轻飘飘地将沈令仪的苦痛一笔带过。
“听闻二小姐昨夜又犯了腿疾,奴婢看着情况倒是不甚严重。”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毕竟相看的机会难得,若二小姐以此为借口推脱不去,倒是您自个儿的损失。况且您与陈公子的婚事算是板上钉钉了,提早相互熟悉只会有益无害。”
这话定然是尚书夫人慕容氏教唆灵燕的,沈令仪细细思忖着,不由得暗自冷笑。
成婚的吉日就定在下月,时间无比仓促。
寻常人家准备嫁娶事宜,至少须得半年以上。而她的婚事从商议到敲定不过半月,甚至连婚期加在一起,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月。
其实那陈公子的品性,沈令仪再清楚不过,一介仪表堂堂的斯文败类之徒。
“扶我下榻梳洗吧。”
缄默半晌,沈令仪才撩开纱帘一角,眼神空洞地望向远处。
无外乎牺牲她谋利罢了,一如当年之事。
她默默盘算着,按如今的情况逃婚能有几分胜算。
灵燕推了轮椅过来,这轮椅由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设计与做工更是精妙绝伦。
沈令仪依旧沉默着,任由灵燕伺候梳洗打扮。
新制的衣裙是沈令仪偏爱的天青色,清丽素净中又蕴藏着典雅的暗纹。她乌黑的长发被梳顺盘起,单螺髻边插着两根蝴蝶缠绕的银钗。
原本曾经的沈令仪也钟情鲜艳的色调,只是后来经历过死里逃生,性子静了连带着眼光也变了,越是低调和素雅便越是合她的心意。
没了夸张金贵的衣裳首饰,灵燕因此丧失了许多油水。
于是乎灵燕常常在背地里骂她,做起事来更加不上心。
由于她是尚书夫人派来的眼线,就算是当初雪夜失职沈令仪也不能奈她几何。
不过有次实在过分,沈令仪当即摔了茶碗,捡起碎瓷片直指灵燕面门。
她是逆来顺受,但她心里从未惧怕过。
灵燕慌张地转身就跑,也许是被尚书夫人警告了几句,这才安分了一段时间。不过本性难移,不出半月倒又恢复如旧。
忆起往事,沈令仪心中划过一抹嘲讽,抬眸望向铜镜。
镜中人面容姣好,轻擦脂粉便已有闭月之姿,只是眉间若有若无地蹙着化不开的忧愁。
“时辰不早,二小姐该动身了。”
沈令仪微微颔首,灵燕便推着轮椅朝屋外驶去。
雨雪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停歇,扫过雪的地面还润着水渍,轮椅滚在上面辘辘地响着。
偌大的院子鲜有人影,空旷得有些死寂。
望着庭树的挂花被雨水尽数打落,沈令仪眉头不由得蹙得更紧了几分。
她的樱唇抿成一条直线,纤纤玉指点向中庭扫洒的婢女。
“还是按老规矩来,把新剪的纸花重新挂上去。”
得了肯定的回应,沈令仪神色这才舒展些许。
须臾,辘辘的轮椅声逐渐变为蹄哒蹄哒的马蹄声。
沈令仪撩开马车车帘,专注地望向外面的街道。
灵燕习惯她的无言,路上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尚书夫人的交代。
夫人嘱咐过,让沈令仪去陈公子面前露脸片刻便好,切记不要额外生事。
毕竟这赏花宴办在公主府邸,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替未成婚的皇子相看人家,与她这种身患残疾且声名狼藉的庶女毫无关系。
“柔嘉公主?”沈令仪难得出声打岔,手中锦帕捏得紧紧的。
之前她满心思忖着逃婚之策,倒是忽略了宴会的主人是谁。
灵燕闻言,语气霎时带上些嘲弄。
“二小姐您就就放心吧,公主见过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距离从前之事又时隔多年,万万不会再认出您来的。”
沈令仪不与她争辩,转头默默记下经过的街景。
她淡然的表情下,是波涛汹涌的心绪。
时隔三年,沈令仪十分期待与柔嘉公主的再会。
那些曾经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她定要想办法将其全数奉还。
深冬时节,公主府邸的花园却百花齐放,红梅与腊梅错落着织出锦绣盛景。
沈令仪腿脚不便,走路不多时便会疼痛难忍,是故出行向来坐着轮椅。
旁人见了,便以为她双腿彻底残废罢了。
皇家装潢奢华,连花园地砖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百花纹样,轮子碾在凹凸纹路上的响声难以忽略。
宴厅缄默一瞬,贵女们见是她来面露诧异,随即又纷纷围着小圈子议论起来。
无外乎那几件翻来覆去的旧事,沈令仪恍若未闻,只寻了处僻静花树下等候。
避而远之,倒也还她一片清净。
沈令仪的轮椅构造别出心裁,两侧扶手下的轮杆可以由她自行发力转动,不劳烦旁人推行,她便可四处走动。
可她全然没有逛园的兴致,掩埋在平静外表下的,是恨意的暗流在加倍地翻涌。
无论时隔多久,公主府的一草一木都会深深隽刻在她的记忆里。
沈令仪仰头凝视着金灿灿的腊梅盛开,伸手折了一枝执在手中把玩。
为缓和愁绪,她低低地哼唱起熟悉的曲调:“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右肩倏然搭上一只手掌,沈令仪回头,是薛长沅在笑着招呼她:“又是这首曲子,你也不嫌腻味。”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看花,你那个讨人厌的婢女呢?”
“去寻陈家公子了,说是要与我相看呢。”沈令仪语气揶揄,转过轮椅来面向着她,面上难得浮现认真之色,“长沅姐姐,我好久没见你了。”
只有面对着薛长沅,才能短暂治愈沈令仪的沉默。
薛长沅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知音与挚友。
“我也想你呢,只是上次同你出去被母亲发觉,禁足了我好长一段时间。”
薛家是诗书世家,最重视名节不过。薛长沅作为薛家嫡女,对于沈令仪这种声名狼藉之徒,自然是被严令禁止同她来往。
更何况二人志趣相投之事,向来被视作离经叛道。
薛长沅环视周围无人,语重心长地劝道:“那陈枞可不是什么良配,特别是他不讲理爱动手,听说府里为他启蒙安排的通房总是遍体鳞伤的......”
“你好歹也想想办法试着换个人选,家世官爵倒是次要的,得人品信得过才是。”
“我知道呀,可是这桩婚事我自己做不得主。”
沈令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腊梅花枝,将上面的花骨朵一颗一颗地扯下来,用力揉烂在手心。
尚书夫人将她的婚事许给陈枞,一来是尽快给三妹的婚事让步,二来则是紧密两家势力。
“户部需要陈家的支持,亦或者说,太子更需要陈家的支持。”
薛长沅闻言色变,忙不迭地捂住她的嘴:“这些话放在心里明白就行了,又何必说出来惹祸?”
“你既然什么都明白,可曾想到什么应对之策?难不成又得委屈一次,替沈家牺牲自己吗?”
沈令仪摇摇头,凑近她耳边交代着来时所想:“我并非真的腿瘸,届时捎信给那边,回府途中跳车便是。”
去远郊,回青院,旁人再找不着她。
沈令仪口中的“那边”,薛长沅或多或少知晓一些,听她已有对策便略微放心了些,却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就你这脆弱的身子骨,还想着跳车呢?”
薛长沅从袖口里拿出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银票强行塞到沈令仪手上,上面的数额巨大得惊人。
“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样的好,我怕横生枝节,你的安危无法确定。”
“知道你最担心我。”
沈令仪垂眸浅笑,抛掉手上已被揉得稀烂的腊梅,郑重地把银票揣到怀里。
薛长沅似是灵光一闪,旋即又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讲话。
“其实我还想到个法儿子,总归是比硬生生逃婚来得好,你不妨也再想想看......”
她提到裴文礼,翰林院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近日右迁至国子监任祭酒一职。
裴文礼曾经私下向沈令仪隐晦地以诗文暗示过心意,想纳她为妾室,只是被沈令仪装作不懂而婉拒。
沈令仪明白薛长沅言下之意,比起狼狈的逃婚,不如去求求这位远近闻名的君子。
哪怕是裴府的妾室,也比嫁去陈府活受罪来得强。
可是裴文礼乃太子门客,太子真的会容许裴文礼搅乱这场势力的联合吗?何况不过因色起意的私心,裴文礼又怎会为此舍弃利益?
沈令仪好笑地摇摇头,正要出言婉拒,却听见周围阵阵喧闹声传来,原来是柔嘉公主即将到来准备开宴。
薛长沅怕赶不及会失礼被怪罪,连忙推着她到宴厅里各自的席位上。
落座顷刻间,通报的太监便扯着嗓子喊着“公主驾到”,喧闹声又重新归为平静。
身旁的贵女们齐齐跪下问礼,唯有沈令仪仍旧稳坐如山,端正着身姿毫无行礼的趋势。
她的位置偏僻靠后,前方精致刺绣的屏风挡住了她大半的身形。
沈令仪炽热的目光紧锁在柔嘉公主身上,锐利到似乎能将其刺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