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沉脊背僵直,沉默着将她背上十三楼,把人放下后,才边开门边努力不磕绊地阐述想了一路的借口:
“是陈彪,他说要开个拳馆,要拉人投资,我觉得这个机会挺难得,投的也是我熟悉的领域,就,就跟银行贷了款。”
他从前惯常对辜苏说谎,多是为了隐瞒伤势,不让她担心。
因此这句话说得还算自然。
辜苏似乎没起疑心,跟着他进到屋内,看着他忙前忙后地给她拿拖鞋,洗杯子,倒果汁,面上笼着层哀愁的底色:
【你一共借了多少?】
楚沉面色有些不自然,摸了摸鼻子:
“五十万。”
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投进去五十万,却贷了一百万,只好暂时将剩下的五十万隐去。
【钱还能要回来吗?】
楚沉一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那天偷偷跟着他,但肯定没听到最后,递给她一杯盒装橙汁,温言安抚道:
“能的,别担心。”
她捧着橙汁,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
楚沉从没被她用这种眼神看过,难以辨别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只觉得被她看得心烦意乱。
他压下烦乱,坐到她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大掌摸了摸她的脑袋,感受到手底下发丝凉滑,手感很好,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好了,我心里有数。总不会让你流落街头。以后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我,不用偷偷跟踪我,你腿不是还没好?别又严重了。”
她点点头,像是极轻地笑了一下,但面上那种浅浅的、复杂的神色,依然没有消退半分。
楚沉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但他已经将钱的来路编得无懈可击,辜苏看起来也是相信了他的说辞,因此,他强行忽略掉了心底里的那点不安,哄道:
“晚饭想吃什么,我们点外卖好不好?今天我们苏苏是不是心情不好?点份贵的怎么样?”
她看着有些恹恹的,脸上从刚才一闪即逝的笑容之后,就再也不见笑模样,站起身往厨房走。
“哎,你不能久站的,我们点外卖吧!”
楚沉去拦她,她却摇了摇头:
【我想自己做饭。】
说着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绕开他,打开了冰箱。
冷白的冰箱灯映在她有些憔悴清瘦的侧脸,楚沉看着与记忆中相比,清减了不止一点的女人,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她手机里记载着每日花费的账本。
除了吃之外,她的一切日常开支能省则省。
搬家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她一年四季的衣服只有三套,春秋一套,夏冬各一套。
穿了好多年,都已经很旧了,还没扔。
他先前不敢问,但如今不得不问,追到厨房,涩声道:
“苏苏,这些年,你……你在哪里工作?你赚的钱,都去了哪里?”
辜苏肩膀一颤,眼神空茫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雾茫茫的,没有焦距,像初春的雨丝般绵柔,叫人莫名怜惜。
楚沉大气不敢喘地等她回答,眼中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恳切。
几秒后,她只是垂下眼,当作没听到一样,从冰箱里取出一块青椒,还有一盒冷鲜肉。
“苏苏?”他意识到不对劲,她的情绪好像异常消沉,于是上前一步,将她困在关闭的冰箱门前,双手按住她肩膀,“我问这个,不是质问你的意思……”
他想起久别重逢那日,自己对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暴跳质问,也没给她解释的机会,说不定就是因为他太过暴戾,才叫她不愿提及,于是不由得软了声音:
“我只是想知道,这些年来,你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过得这么不好。”
辜苏抬首,定定地看着他。
厨房白炽灯的白光落入她清亮黑瞳,像夜空中的点点星子,那张小脸则明净如满月,叫人望而失神。
即使楚沉现在迫切想要知道答案,也不由得被眼前美色所惑,眼神暗了一瞬,又要像过去一样俯身吻下——
下一刻,二人之间就隔了块青椒。
楚沉:“?”
辜苏推开他,伸手一指厨房外面,示意他出去。
他做了错事,就不要想得到奖励。
她会无视他,不满足他的需求。
直到他做对为止。
刚刚的旖旎烟消云散。
楚沉气笑了,他抬手轻抚她脸颊,带着些咬牙切齿:
“你不愿意,我不会逼你。我先前的问题也是,你不愿回答,我也不会再问。”
接着,果然干脆利落地放了手,转身离开了。
辜苏瞥一眼他离开的背影,眼睫低垂,若有所思。
从前向来强势专断的男人,竟然学会了退让和尊重。
是隐瞒财产的愧疚,还是出于——所谓的爱?
爱?
可能吗?
他对她,是爱,还是占有欲?
还是说,当占有欲浓烈到了一定程度,就已经和爱不分上下?
出狱时,楚沉拿到手的是一百多万,投进去五十万,按理说还有五十万。
但是他今天没有顺势摊牌,将剩下的五十万交代出来。
是怕她起疑,不想让她对他失望吗?
还是尚且对当年的背叛耿耿于怀,不愿对她全盘托出?
辜苏面无表情地将冷鲜肉放在案板上,一刀剁下,肉末飞溅。
不管是哪种可能,她都会让他把一百万完完整整地吐出来。
那是属于原主的东西。
……
辜苏走后不久,正忙于让来办调职手续的周倩加速离开,赶紧滚去分公司的穆盛洲,突然接到了老管家的电话。
“少爷,您还记得先前让我去查的,关于死者孙子的曾用名一事吗?”
这件事隔了几天,但穆盛洲一直放在心上:
“嗯。说。”
老管家汇报的时候,语气里带了丝慎重:
“那人曾用名是曾程,但是在查这个人背景的时候,有一件很巧合的事情,他当年曾经在楚沉所在的雄心拳馆工作过。我再往下查了一番,发现他和楚沉果然认识,和辜苏也是认识的。”
“他们……认识?”
穆盛洲的语气也不由迟疑起来,有一种不好的、阴暗的猜测在心头盘旋。
“是的,据说他在外面欠了高利贷。如果没有楚沉及时借钱,他的左手就会被砍掉,所以楚沉对他算是有恩。但是奇怪的是,在楚沉入狱几天后,他就辞了拳馆的工作,说要去外地发展,抛下刚认回的亲生父母,音讯全无,直到最近才回来。我查了一下,他抵达S市的日期,正是楚沉出狱那天。还有,他现在工作的地点,也正是楚沉投资被骗的拳馆。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从听筒传过来的调查结果,冰冷刺骨。
电光火石间,穆盛洲想通了其中关窍,也明白了管家慎重的原因。
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骨节发白,几乎要将其捏碎。
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或许,或许……
他曾经,间接地促成了辜苏的被害。
……
下班后,总经理休息室还亮着灯。
例行的催眠治疗已经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经过反复确认,穆盛洲终于确定,在记忆的末尾听到的那声“哥哥”,确实来源于门内。
可是,怎么可能呢?
那时候楚沉已经入狱,她哪来的哥哥可以喊?
还是说,她在遇险的时候,依然奢望着那个入狱的哥哥会突然奇迹般出现在她面前,救她于水火之中?
睡梦里,他终于踏入门槛,再次目睹了辜苏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少女穿着家居服趴倒在地,长发沾了鲜血,湿漉漉地贴在烟灰色地板上,露在睡衣外的纤细手足微微抽搐着,如一只折翼濒死的蝶。
残破,零落。
生机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流逝,她已看不清东西,却依然执着地向着门口踱进来的人呢喃求救——
哥哥,救我。
穆盛洲看得万分急躁,可回忆中的自己,竟然还停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救人。
——救她!混蛋,该死的,救她啊!
他在回忆中对着虚影呐喊,嘶吼,挥拳,毫无用处。
在少女终于不堪重负,闭上眼的瞬间,虚影终于动了,“他”拨通了私人医生的电话,吩咐人带着器材过来,顺便预约最近一家医院的VIP病房。
他长吁一口气,却在影影绰绰的回忆中留意到了一件从前不曾在意的事情。
在他进来的时候,被割喉的少女眼神已经涣散,脖颈上那道狰狞伤口,正在汩汩向外流血,血量慷慨可怖。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血液流速减缓了。
他敢肯定,绝不是因为流干了。
因为他自己过去就常常受伤。
在街头跟混混们干架,从他们手底下救出妹妹穆怀灵的时候,他大腿的大动脉被割开,如果不是救护车来得及时,他恐怕在那个时候已经死了。
所以他很清楚动脉被割开的凶险,也清楚鲜血是怎样流出身体的。
如果没有外力帮助,很难靠自身凝血。
不过,这个小小的疑点并没有困扰他多久。
他从未忘记,自己花重金催眠,回溯记忆,穿过时间长河,想讨要的,是怎样一份答案。
脑中回想起之前和管家的对话。
——那个曾程,有什么特征吗?
——他因为借高利贷还不上,被人切了一根小指。
命运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对上,从此刻起,开始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