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一瞧,看一看嘞,新鲜的水果,新鲜的水果,包甜,包……诶,客人要什么?”
“来一个……”
“舂饼,卖舂饼……”
正逢集会,面对着城门的正街上摆满了摊子,琳琅满目地铺了一条地,叫卖声与车马声喧天,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唉,好热,好多人啊……”
长街一角,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蹲在小巷出口的破缸后头,伸着脑袋张望,看满街人与车马川流不息,满是新奇:“哥,这就是玉须城吗?真的好多人……”
在他身后,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坐在地上,正用指尖从小木罐里捻出一种淡黄的粉末,一边往脸上涂抹,一边道:“今日是集会,人自然多,平时可不会这么热闹——伯生过来,我给你涂点栺粉。”
被称作伯生的少年听他叫自己,赶紧一溜烟窜了过来。
那栺粉是用一种名叫栺木的木头做的,里头混合了脂粉,呈现一种淡淡的肤黄色,不像一般木头粉末那样粗糙,也不像完全的脂粉昂贵,抹在皮肤上,能给人一种以假乱真的错觉,一般是贫苦人家给死人上妆用的。
少年伯生皮肤苍白,跟死人也没什么两样,闭着眼蹲在男子面前,任他摆弄,嘴里还说个不停:“阿城哥,我娘不是说咱们很快也能进城里住了,为什么我们还要搽粉,不能直接进去吗?”
阿城搽粉的动作一顿,对着不谙世事的少年不欲多说:“你听阿城哥的就行——等会买什么我来,你第一次进城,跟在我后头少说话,小心点别叫人发现了。”
伯生:“……喔。”
他们这头面对面上着妆,身旁不过两尺开外,沈眈和萧贽二人长身玉立在矮墙之下,站了半天,两人跟完全看不到一样,一点未曾察觉。
沈眈蹙眉——他在海底峡谷中失去意识后,一睁眼就来到这个地方,身边站着萧贽,却不见孔沉孔耀二人,倒是有两个怪人在面前嘀嘀咕咕。
那两人的服饰很奇怪,不像今人,风格与满大街的人倒是一致,说话带着一股子婉转的口音,也不是现在的官话,沈眈也没听过哪里的土语是这样的。奇怪的是他能听懂,就好像有人在脑子里直接翻译了意思。
萧贽垂目看着那两个人,沈眈见他面色似乎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阿贽?”
“玉须城……”萧贽看他,“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听过。”
应当不是听谁提起——苍鸷山离世这么久,一群小鬼头连山脚小镇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不太可能知道这么一座大城——他蹙眉想了一会儿:“玉须……似乎是很久以前的……嗯,你可还记得《仙家集录》这本书?”
沈眈一脸茫然:“什么录?”
“里面记载了百家仙门大小功过,”萧贽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师父曾经讲过的。”
“是么……”沈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作为关门弟子,年少时的他和萧贽与外门弟子不一样,不在先生手下学习,课业都是由师父亲自教导,他那时性子浮躁,坐不住,常常课听一半,不是走神了便是瞌睡——这么多年过去,学的那么点东西早还给师父了。
想起往事,萧贽眼里浮现一点笑意,可那笑意还没聚成个具体形貌,就在触及沈眈苍白脸色时散了个干净。萧贽垂眸,继续道:“据记载,玉须城地处西部,由彭氏一族掌管,距今三百余年……”
“等等,阿贽,”沈眈打断他,“你的意思是,这里是三百年前?”
“不,”萧贽道,“《仙家集录》成书于仙魔大战三百年后,那时仙门初现衰颓之势,就有人写下了此书用来记载仙家们的辉煌与功过。”
后来世间灵力消散,仙门果然倾覆,至萧贽那一代人出生,又是百余年。
“到如今,又是一个百年过去,如此算来,这里应当是六……”
“六百年前,仙魔之战还未开始之时。”
萧贽话还未完,一道温润的声音乍然在两人身旁响起。沈眈刷然转身,一手以迅雷之势抄起手边的碎罐砸向身后——
一道白影立在他身后,碎罐一碰到它,犹如砸在棉花上,原地弹了两下后慢悠悠地落回原处,同一时刻,一边的伯生与阿城像被人施了定身符一般一动不动,小巷外的车水人声瞬间消失,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那白影道:“好凶。”
沈眈蹙眉。这白影高高瘦瘦的,依稀能看出是个人的模样,背着手,面对两人的注视十分坦然:“二位好。”
“你是?”沈眈道,“这幻境是你捏的?”
若“现在”真的是六百年前,他们不可能穿越时空,那就只能是幻境了。
白影微微歪头——这个动作让“它”看起来有些孩子气,但是看轮廓身量明明是个青年,做出这个动作,就显有些违和了。
“沈、眈。”白影目光认真——如果它有目光的话——道,“你叫……沈眈。”
白影咀嚼着这两个字。沈眈这才听出,这白影说的话也带着一股子口音,和那两个人一样,只是不明显,像个特意学了官话矫正口音的人,不仔细听很容易被忽略。
它……也是六百年前的人吗?
“沈眈,”白影微微一笑,“很好听的名字。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伯生——就是二位刚才听到的那个‘伯生’——是死在六百年前的一名罪人,和你一样,也是一名失生之人。”
“!”“失生之人”四字一出,沈眈瞳孔一缩,一边的萧贽不明所以,问道:“失生之人?”
白影道:“你们知道,魔族取人制魔,被种下魔种的人称为‘傀’。其中有佼佼者,需要在魔种成熟后与其对抗一次,以决生死——在生死之间走过这一遭,熬过来的,不算活人,不算死人,就叫失生之人,只是这个说法只有魔族才用。而用你们的话来说,其实就叫,唔——”
“傀煞。”
沈眈淡淡道:“我本以为海底埋着的只是一颗内丹,没想到还附着一缕残魂。”
说到这个,数百年前仙魔大战的导火索、那时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魔头傀煞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内丹落于此海,数百年间戕害无数人,实在惭愧。”
傀煞内丹阴邪至极,落进海里必然要搅弄得一整片海域都风浪不断。早年还未有海神祭祀时,就有人发现,只要某天有人失事于海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会风平浪静。久而久之,就有人起了邪念,搞出了一个海神会,用孩童活祭来换取生存的机会。那些祭祀的孩童又受内丹影响转变为水鬼,只是这么多年,被看不见的东西牵缚着没能报仇,直到沈眈一行人到来。
沈眈道:“孔沉孔耀与你是何关系?”
傀煞不答,抬头看着不远处定格的二人道:“我多年未见活人,有些寂寞;深海困苦,很多记忆都模糊不清了。这是我的故事,若是可以,希望你们能陪我一同回顾回顾。”
他这话说得突兀,像撞上了什么说不得的话题后硬生生拐了一个弯。沈眈还待开口,白影一晃,却是直接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沈眈:“……”
身处幻境,他们就像案板上的鱼肉,虽然傀煞并无恶意,可他们不说任人宰割,那也确实反抗不得——不想看也得看。
但那两个六百年前的“伯生”与阿城并未随着傀煞白影消失动起来。在他身边,萧贽自他说出那声“傀煞”起,就一直沉默不言。
沈眈知道傀煞是给他们时间谈一谈,顿了片刻,叫道:“阿贽。”
“嗯。”萧贽目光落在他身上,“我在。”
他目光很淡,无论百年以前还是现在,他看着沈眈的目光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明明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沈眈还是能从里面窥探到少年时代的影子。
那么简单,那么纯粹。
就像百年时光从未流逝。
——看得他一时有些惶恐。
“你似乎并不惊讶。”沈眈笑得有些勉强,“是我暴露了什么吗?”
萧贽垂眸,半晌道:“以血御物,是傀煞独有的能力,因为魔种改变了他的身体,让他可以以血为媒介控制世上几乎所有东西,包括人。
“师父……也曾讲过。”
沈眈嘴角的笑瞬间消失了。
骤然遭逢海鬼袭击,他以血裹沙成鞭,没想到那个时候就……
“抱歉……”沈眈抿唇,他心里有些乱,“没有跟你说——我没有想骗你,只是……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嗯,我知道。没关系。”萧贽道,“你不想说,我不会强求——但是之后,能不能不要再隐瞒我。”
“我希望你能都告诉我,让我替你分担一二。”萧贽看着他,认认真真道,“师兄。”
沈眈一愣,太多年没有听到的称呼如当头一棒,打得他眼前发晕,鼻梁也微微酸了。
他恍惚像是又回到了那日府衙地牢中,萧贽端坐桌前,问自己愿不愿意把一切告诉他。
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沈眈扪心自问。
他只是害怕,要是萧贽知道了一切,真的会觉得“没关系”吗?
又真的愿意,继续陪在他身边吗?
萧贽看他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怔愣片刻后眼眶簌地变红,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微微握紧。
半晌,沈眈才低低道:“好。”
萧贽暗自松了口气。
他知道沈眈并不喜欢欺骗,但是半真半假的“真相”也不是他想听的,一次一次试探,只是因为——他要沈眈对他再无隐瞒。
“但你与白濯之事,”萧贽一口气还没松到底,沈眈猝然抬眸,“希望阿贽也能给我一个解释。”
萧贽没想到沈眈还能给他打一个回马枪,愣了片刻,也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