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家酒楼聚餐,晚上八点才散席。
白岚因送父母返家,严静沉终于恢复自由身,出了酒楼直奔隔壁商场与男友碰头。
他们约在商场二楼的书店,然而严静沉找到沈行远的时候,他却站在书店外的围栏边,双手插在口袋里,失神地望着楼下的儿童活动区。
背影略显落寞,周身气压有些低沉。
严静沉想,这或许才是他在自然状态下最真实的样子——信仰被摧毁,意志被磨灭,内心只剩一片荒芜,每每触景生情,仇恨和悲愤都要冒头发出警告:过去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多么失败,如今宁死不能重蹈覆辙。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主动为她答疑解惑,请她吃云吞面的青年,多么意气风发、热心助人,她才会不顾一切地对他着迷。
可是,那个美好的青年早已死在了四年前,死在了她亲手亮出的刀刃下。
无论如何,悲剧已经酿成,怨天尤人不能改变任何事情,严静沉只想和他安稳地顺利地走下去。
严静沉走过去挽住男人的手臂,在他诧异转头时,呈上一张无邪笑脸,“晚上好呀,哥!”
“晚上好。”沈行远弯唇一笑,眼底阴霾尽散,“家庭聚餐怎么样?”
“这个问工作,那个问对象,七嘴八舌没完没了,问得我头大如斗。”
“大家都很关心你。”
“是的。所以,虽然我没有爸爸,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其他孩子少些什么。”甚至,严静沉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她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生活锦衣玉食,道路一帆风顺,就连喜欢的人,也恰好与她两情相悦。
看着小姑娘云淡风轻的模样,沈行远心里涌起无限怜意,“很抱歉,我一直以为你看中我,是因为缺少父爱,所以喜欢成熟的男人。”
“那您可误会了,我不喜欢老男人,我只喜欢你。我认识您的时候,您看起来很年轻,像个大学生,我当时甚至觉得离谱,一个大学生,怎么就有钱在钟山买房了,没想到……”
这是个三十岁的“叔叔”。
“那会儿状态确实不错。”沈行远轻叹,升职加薪,买房安家,喜当爹,随便哪一件都足够让人容光焕发年轻十岁。
“现在……确实沧桑了一点儿。”
沈行远顿时内伤。
严静沉笑着摇他的手,让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缓缓荡起秋千,非常不走心地安慰道:“莫生气莫生气,生气皱纹长得更快。”
“你是懂得怎么气我的!”沈行远抬手掐她的脸,内伤到吐血。
“男朋友,拿捏啦!”严静沉笑得猖狂,“今天晚上江边有五四青年文艺汇演,咱俩去凑个热闹?”
“我们应该没有门票?”
“小问题,我们站桥上看。”
女朋友的要求,沈行远无有不应。
此时的商江河畔,灯火辉煌,歌舞升平,横跨河面的商江大桥上游人摩肩接踵,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十步一个,把游客们限制在两侧人行道以内。
舞台上是何情状,反正是难以看清了。
乘兴而来,载“汗”而归,白老爷子的评价果真恰如其分。
看小姑娘有些扫兴,沈行远提议送她回家。
严静沉欣然同意。
回到车上,冷气一吹,两人都慵懒得不想动,半晌,沈行远唤了声“小严”。
“怎么了?”这人欲言又止,有点反常。
沈行远默然片刻,说:“我明天飞比利时,有没有想要的礼物,我给你带回来。”
严静沉:“……”
偌大的车厢陷入沉寂。
外面游人熙熙攘攘,车内情侣相对无言。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三天,正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时候,离别来得猝不及防。
严静沉不想当个不“善解人意”的女朋友,但此时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白教授今晚不回钟山,她本想借机去他家坐坐,奈何羞涩不知如何开口,一犹豫,彻底失去开口的机会。
郁闷许久,严静沉还是接受了这个遗憾,微笑道:“带巧克力吧。”
“好。”
“谢谢。”
“小严。”沈行远倾身握住他的手,“下个月飞完,我就不飞了?”
“什么意思?”
“我当年进柳航,签了十六年的合约,六月份刚好到期,我不续了。”
“您打算跳槽到别的公司?”
沈行远摇摇头:“我不想再做飞行员。”
严静沉倏地直起腰,不解道:“为什么呀,干了十几年的工作,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您不会是因为我吧?我可不想当您事业上的罪人。”
“乖,你不是罪人,你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沈行远伸手搂住她,嗅着她发间的馨香,他感到无比安定,“这几年经历的事,让我真正想清楚了我想要什么。不怕告诉你,我爸走得早,我妈又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所以我高中就开始养家。一直以来,赚钱,搞事业,对我来说就是比呼吸还重要的事情,是我的命。没有钱,怎么给家人幸福安稳的生活?可是等我赚够了钱,家没了……本末倒置,说的大概就是我。现在我都想明白了,我最想要的,是家庭。小严,我想经营好和你的这份感情,做这个决定,我绝不后悔。”
“那您以后怎么办啊?”严静沉还是觉得不妥。
“我有手有脚,头脑也不算笨,怎么也饿不死。”
“没看出来您心态这么好。”严静沉噗嗤一笑,“如果您真的想明白了,我当然支持。您放心,您还有我呢,大不了我养您,虽然我现在工资只有五千,但是可以继承的家产不少。”
“我们小严还是个隐形的富豪?”
“不敢当不敢当。”
“不生气了吧?”沈行远笑问,严静沉点点头,他放开她,启动汽车,“送你回家。”
“我妈今晚住老宅,回去也是一个人,您带我去云港吧?”严静沉鼓起勇气道。
“今晚不行。”
扫兴至极,严静沉投过去一记不满的眼神,“为什么?”
“我怕晚上睡不着,影响飞行。”
严静沉反应过来,红了耳朵,“你好夸张。”
“我已经很克制了。”
“我可没让你克制。”
“是,你个小孩儿哪知道天高地厚?”
“你才是小孩儿……”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帮你顶着,我帮你考虑周到,不然我不是白长你12岁?”
“您这话讲得好像外婆。”
“那是因为我和她一样爱护你。”
“所以您在考虑什么?”
“等体检报告。”
“您生病了?”严静沉连忙握紧他的手,满心急切,“您别吓我啊,我们才在一起几天,都没好好约过会,怎么就遇到这种坏事?”
沈行远捏了捏她的手,令她镇静下来,“我没事,体检是公司组织的。”
“你吓死我了!”严静沉气得抬手打他。
“我只是想保险一点,你在我身边,我不敢冒险。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但还是要看到医生的诊断结果才能彻底放心。”
严静沉终于破涕为笑:“沈叔叔,你好像真的老了。”
“那你还要不要喜欢我?”
“喜欢,特别喜欢。”
-
汽车制动,停在小区外的梧桐树下。
两只手仍握在一起,谁也没有动,安静望着前方一家还在营业的商铺,宵夜的顾客进进出出,不为体重和健康烦恼的姿态,潇洒又惬意。
无言地坐了几分钟,沈行远不得不打破僵局,“回家吧,小严。”
严静沉点点头,抬手解安全带,推开门,有热风袭入——车外一定很热,她不想下车。
她便顺从内心关上车门,“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沈行远于是陪她坐到十点整,然后把她拉下车,连推带拽地往小区里走,行至光线昏暗处,才听见她在身后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九号。”
“一路顺风,平安回来。”
沈行远停下脚步,转身轻轻搂住她的肩,“小严,等我回来。”
“我还能不等吗?”除非她三天之内移情别恋,与他分手,“我可不白等,记得给我带礼物,我要Guylian的宝石黑巧。”
“收到——”
沈行远送她到电梯口,目送她进电梯,互道晚安。
梯门缓缓合上之际,严静沉又按下开门键。情侣如胶似漆,不知到底要说几遍“再见”,死物若有生命,都要骂一句“有病”。
沈行远想问“怎么了”,小姑娘已经光明正大偷袭于他,蜻蜓点水般的吻,一触即离。
他紧绷的肢体却像是受到某种指令,先于理智做出反应,抓住撤逃的始作俑者,顺势被她带进电梯里。
严静沉往外推他,推不动,反而被逼退至角落,她紧张又期待,闭上眼睛。
吻轻轻落在额头上,男人的声音温柔得像夏夜晚风,“晚安,小严。”
“晚、晚安……”
下一刻压迫感骤然消失,严静沉抬起头,男人已经退出梯厢,双手还未习惯空荡,只能叉在腰间,严静沉又想去拉他,他却回以警告——
“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
严大小姐非工作日没赖床,就为了赶在男友起飞前同他讲一通电话,要问清楚这账该怎么算。
沈行远被她问得面红耳赤,“乖,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想些乱七八糟的?”
身后有人大步追上来拍他的肩,笑问:“跟谁讲电话呢,声音甜得能夹死人。”
是同行的两位副驾,一位姓高,一位姓聂。
沈机长在柳航是出了名的字正腔圆、清冷低音炮,不论机场航班收发多繁忙,只要甚高频里出现这位的声音,任谁都要“耳朵”一亮,谁曾想两人今日跟在他身后听了一路墙角,愣是被他夹得抖掉一地鸡皮疙瘩。
沈行远捂住手机,厚着脸皮耍赖:“你们听错了。”
两位副驾异口同声问:“电话里谁啊?”
严静沉也问:“谁呀?”
沈行远果断无视两只猹急切的吃瓜欲望,对严静沉道:“遇到两个同事。”
“是不是要登机了?”
“还有一会儿,现在要去开准备会议。”
“那你去吧,我挂了。”
“好。”
“落地给我回电话。”
“好。”
终于挂断电话,旁边两人都不约而同露出暧昧的笑容,高副驾长长地“哦”了一声,“绝对是女朋友啦——”
聂副驾:“铁树开花——”
沈行远无语摇头:“八卦!”
-
宝贵的五一假期在七号遗憾结束,被母亲嫌弃了好些天的严静沉终于解脱,收拾行囊,屁颠屁颠地滚回了自己的狗窝。
室友冯骁骁也于当日下午返回,放下行李打开冰箱拿冰镇可乐,却被一柜子莫名其妙的食材惊得咋舌,遂问严静沉。
严静沉将前因后果如实相告,她却面露不悦:“你租房的时候是不是答应过我不带男人回来过夜?”
“我冤枉,我们什么也没做!”严静沉立即做发誓状,她快速在客厅至厨房之间转了一圈,说,“他的活动范围就这儿……还用了下洗手间,没过夜。”
冯骁骁摆手将此事翻篇,“下不为例。”
严静沉:“我保证。”
冯骁骁深刻认识到这姑娘“心情一好就变软柿子”的德行,深感好笑:“恭喜你呀,姐妹,得偿所愿了。”
严静沉由衷道:“这还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鼓励,我可能还在一个人生闷气。”
“看来我是你们的月老~”
“辛苦月老为我俩牵线,我请你吃饭吧!”
“吃!”冯骁骁一掌拍在桌面上,粗犷道,“我单位旁边有家桑拿鸡,惦记它好久了,今晚就去把它拿下!我要吃两锅!”
严静沉:“没问题,吃!”
得知自己不被允许上门见女友的沈机长很郁闷,当场提议:如果你想搬出来,我可以帮你在单位附近找套房子。
严静沉:?
沈行远:怎么了?
严静沉:您找得到,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