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壁上细长火苗闪烁不定地跳动着,阴冷白烛泣泪。
月色皎洁,缩窝在地的黑猫懒洋洋地用尾巴扫开浮在半空的木屑扬尘,兀地,那双翠绿幽深的眼珠子定格在狭小角落里,伴随蜡烛极低的哔剥声,它轻跳几下,草草地从地上抓起一张白纸。
毛茸茸的爪子夹着个巴掌大纸人,缓慢地递到杂乱木桌上,黑猫通灵性地轻扯下段听祁垂落的衣袖。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瞥见木桌上堆叠横陈的诸多白纸,段听祁脑海中闪过破落祠堂暗室内,一摞摞剪纸裁成的细小纸人。
段听祁拾起黑猫捡来的纸人,低垂眼帘细细摩挲,纸身边缘处线条错落毫不规整,寻不到章法,好似信手而就,潦草至极。
段听祁却莫名觉得眼熟,这种诡谲难辨的勾连样式他隐约在哪见过,一时竟想不起来。
他敲上灵台扣问槐女,“前辈,山间祠堂耳室内,那只偷溜出来的纸人是你故意搁在那的吧,为了引我上钩!”
“你平日里一贯呆在这裁纸人?这些布线有什么讲究吗?”
槐女先前躁动的心境好似奇异地平复下来了,语调无波无澜,“我也不知,有人教我的,他说一丝一毫间相差甚远,我倒没察觉出有何不同之处,其实我裁得也不大像,勉强能用罢了。”
段听祁立即追问,“勉强能用,指的是纸人假扮成的村民?”
槐女温吞吞回他,“没错,但我学不全他讲的东西,而且,他好像也有说不出的话。”
“算命道士本事大得很,他能看到很多东西,和我这种肉眼凡胎瞧见的不同,和仙师们借术法窥见的也不同。”
“他总爱说些古怪的话,我那时还猜不出,直到我死后,才隐约明白一点意思。”
话音才落,周遭画面顷刻间变得晦涩昏暗,鸦雀无声的死寂悄然漾荡开,凝在墙上的人形好似活了般汩汩聚成鬼影,苟且偷生地虚张声势,一股焦臭味混杂猩红色血水,缓缓地沿着缝隙往外渗出。
段听祁在纷乱木桌旁逆光而立,青竹纹衣衫被掩映的烛火拢上一层浅淡朱红,血光缭绕的邪佞里,他眉眼舒淡仿若一泓波澜不惊的秋水。
一团团红色洇染开,好似一场扑朔迷离的大火,蛛丝衔结般连起一整个始末。
场景重重叠叠,过去与未来交织。
黑猫恍若不觉般草草地撕碎一只纸人,它微耸着毛,身体前倾,一下扑到段听祁怀里。
半空中浮灰飘渺,纸屑零落而下。
段听祁被猫撞得恍了神,迷迷蒙蒙中,挂壁上那支白烛好似沾了红,虚虚地摆在一方精致供台上。
复又自顾。
他跪在烟火萦续里,看不清神佛。
–
一人执剑委地,衣履间渗出的血色模糊了眼睛,他的视野内映出一场看不分明的大火。
悬吊梁檐的风灯晃荡不歇,昏黄光晕时而拉长,时而变短,微茫在静燃的书房中忽明忽灭。
藏经书阁小室内,佶屈聱牙的纸页纷飞零落如雪,淡雅轻纱如白幡低垂,灯烛荧煌中,长明不灭的离火急剧连成片,引燃周遭的一切。
紫檀木案旁,有人浑然不觉地提笔撰写些什么,狼毫摩挲过宣纸的沙沙声不绝。
镶嵌白壁的夜明珠晦暗无光,赤红色火舌席卷视野,残余下的灰烬带着点点火星,拂过段听祁沾血的脸侧,有如红梅覆雪,逼仄出一丝秾色。
他艰难地支倚着剑正欲起身,一阵不缓不急的步履声迭起,末了,来人停滞于段听祁身前,一步之遥。
浓郁檀香掺杂着血腥气弥散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自云袖中探出,执笔轻轻挑起段听祁的下颌,眼眸漆黑冰凉,像团化不开的浓墨。
楚轻舟俯下身来打量着段听祁,饶有兴致地抹去他唇角间的血渍,言语淡淡,如冬夜的一捧雪。
他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笑意清浅, “夫人,嫁给我不好吗?”
楚轻舟苍白的手执着笔,一寸寸往下,碾过经脉,在段听祁喉结处轻敲,低垂眼睫,话意不明。
“还是在夫人眼中,我永远也比不上他?”
万千浮游的流火蔓延在书房内,红烛映映,低低静燃,恍地爆出一团明亮的光色。
灯花笑而百事喜。①
尘烟缭绕,寂寂长风卷带一纸白宣翻飞,撰写下的朱砂字迹在离火深深中印上光泽,愈发缱绻清晰。
〖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
……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②
这是一封草草涂就成的婚契,尚未署名落款。
段听祁视野内一片模糊,大脑发懵空白,他久违地感到点荒谬。
持剑的手和气息一样不稳,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眸间浸润血色,不带什么情绪,灯烛葳蕤中,定定地望向楚轻舟。
不想,这番举动却是方便了楚轻舟胡作非为。
沾染朱砂的狼毫笔尖在段听祁唇上摩挲勾连,动作轻而暧昧,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段听祁清瘦的手腕被楚轻舟扣住,覆在皮肤上的指腹微凉,不轻不重地带着他拨弄斜倚在侧的剑身,鲜血斑驳淋漓而下。
滴答,滴答,血污溅落到白纸婚契上,好似在签字画押。
此时段听祁唇上信手描绘的朱砂与血渍错落有致,秾色生姿,像只落入俗尘风月的艳鬼。
段听祁难得沉默了,他眼睑下垂,用舌尖抵了下牙,极轻地笑了起来。
诡红色的血迹不依不饶地缠缚在他身上,动人心魄。
他语带疑惑地反问楚轻舟,絮语如微雪,“你这是……在自甘下贱?”
闻言,楚轻舟面上笑意陡然加深了,眸光蕴血般,泛着一丝似有如无的戾气。
……
清寂幽微里,窗外鸟雀骤然惊飞。
仆从们手忙脚乱地追在裴弃巫身后,声音远远地从小径上传过来,断断续续。
“裴公子,裴公子留步。”
“未经允许,您不能擅闯……”
“主子会怪罪下来的。”
……
这厢书房内,烛色辉光,纸声如扬。
楚轻舟语气凉得像花过流水,声音却轻柔至极,让人头皮发麻。
“夫人,你的旧相好来寻你了,要见他吗?”
他微微曲指抵住唇。
“嗯,他快到门外了,夫人。”
–
“磕磕……”
阖起的破落木门外,断断续续传来一阵诡异的敲门声响,愈演愈烈。
像是打破什么禁制般,自窄窗入户的月色愈发皎洁,流溢出的濛濛清辉扩散着晕染进四周,倏忽之间,墙缝间往外渗出的猩红色血污奇异地凝固住了。
下一瞬,所有异象陡然消散,周遭光景依旧,一切恢复如常。
细木拐杖在堆叠木屑的地面上重重磕击,音调骤然拔高。
紧闭的木门恍地被人用力推开,吱嘎着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缩窝在侧的黑猫不复先前胆大,惊悚弓起背乍起一身毛。
来者是段听祁当初在村口碰见的那位老人。
此时老人拄着拐杖架住干瘪如柴的身子动作迟缓地挪进屋内,浑浊不堪的目光直勾勾定焦在段听祁身上。
他手中捧着一套喜服,深红色丝绸上精心缝制出祥云纹样,垂落下的繁复裙摆在老人动作下轻轻摇曳,发出细微沙沙声。
老人神情麻木恍惚,“准备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先说好,是你自个儿答应嫁的,可没人逼着你献祭。”
“快些梳妆打扮吧,早些上路,别误了吉时,否则那位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
“能献给那位可是打着杆子都找不着的天大好事,祖坟冒青烟了,可别哭丧着脸扫兴。”
……
老人絮絮叨叨地反复嘱托些什么,恍地回神,皮质拉扯着挤出一个笑,脸上皱纹加深,“好在你来了,一切都有转机。”
他临走时顺手阖上了门。
“咚——”的一声,年久失修木门严丝合缝地贴合住斑驳墙面,卷带走起一缕飘渺轻风。
暖色烛光摇曳,四壁徒然萧索,一面铜镜孤伶伶搁置在墙角蒙尘,段听祁怀中捧着衣裳徐徐踱步过去揽镜自赏,陈旧模糊的画面中身形影影绰绰……
–
昏黄光芒流淌倾泻,胭脂水粉的呛味扑鼻而来。
房屋披红贴喜,段听祁端坐于镜前,眉目姣好,气质斐然,新嫁娘女子打扮,一袭红妆如霞。
兀地,身后一只手解开他头上那条胡乱缠在发间的青色绸带,黑发似乌缎垂落。
裴弃巫慢条斯理地绾起段听祁散乱的青丝,执起案台上堆叠的珠钗步摇,气定神闲地摆弄着。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闲聊,嗓音散漫,“师兄可曾想过此行会被送往何处?”
闻言,段听祁眼睫倏地动了下,如梦方醒,“大概猜到一点了。”
裴弃巫微不可见地眯了下眼睛,“哦?那师兄猜过自己会被献给谁吗?”
段听祁顿了一下,隔着铜镜对上裴弃巫耐人寻味的视线,语气平缓,“这重要吗?是谁都无所谓吧!能离开这里就好。”
话毕,裴弃巫指间动作不自觉加重,段听祁微皱起眉,“嘶,你轻一点,珠钗扯到头发了。”
恰值夜幕深重,月色也稍显黯淡,光与影流转而过,萧萧肃肃,一时竟看不清裴弃巫眉目。
他似才回神般,眸色隐在阴影中漆寒诡艳,“师兄行事一向如此吗,对什么都这般无所谓?”
“不是。”
段听祁下意识否认了这话,他用手推拒开裴弃巫递过来的花钿,略显为难地看着梳妆台上横陈的螺壳云母,金箔粉黛,“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没必要非得上妆吧?”
女装已经很羞耻了!!!
裴弃巫微微勾了下唇,“师兄,在一切开始的最初,是村民们祈愿将外地来的新娘子献祭给神灵,既然我们要效仿它,自然要事无巨细,不上妆怎么当新娘子?”
……
裴弃巫正细致轻缓地为段听祁画眉搽粉,神色淡然,像在替只跌落凡俗的画皮鬼绘脸。
指骨修长白皙,走走停停,临了,镜中映出一张秾桃春色的美人面。
裴弃巫兴致盎然地拿起一张红纸抵在段听祁唇边,轻描淡写道,“师兄,该涂唇了。”
段听祁依言抿上红纸时,窥见镜中人眼眸似雨还潮。
……
恍地,裴弃巫风牛马不相及地提了一句,“师兄可知槐女的来历?”
他又兀自往下接话,“我猜,她是邪神之子。”
“怪不得说那鬼地方能赐生赐死,死生迭转呢!”
“被献祭给神灵的新娘子要怎么孕育生机呢?”
空旷的堂屋有很轻的回音,裴弃巫言语间字字清晰,落地有声。
“大抵是洞房花烛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