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妖境。
浓厚的瘴气将千里地界笼成深绿孤岛,瘴气中只闻声不见影。
“结界加厚点,加隔音罩!这恶心人的妖言鬼语真是受够了。”
仙舟中的青年烦躁地捂住耳朵,看向对面和自己对弈的人,“哥,你非要来这腌臜之地干吗?”
项风华不慌不忙落下一子,道:“烦了就去打坐入定,到了叫你。”
项子石没动,懒散地靠在一边:“是不是那几个老家伙逼你来的?”
项风华道:“不是,魔修最近活动频繁,又逢碎魂秘境现世,我得来这边看看。”
项子石:“那碎魂珠不就是个高阶法器么?怎么感觉哥好像很忌惮。”
项风华盯着棋盘少顷,将手中黑子点下,抬眼看向项子石:“我忌惮的不是碎魂珠,是蛊盅。”
项子石顿住,猛地扭头看向项风华:“蛊盅?!”他唰地站了起来,“何时?在哪里现世的?”
“不是。”项风华道,“并无蛊盅重现的迹象,只是我前些时日在宫中察觉到了魔气,不止一次。”
项子石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旋即又松一口气坐了回去:“怎么会?哥你是不是太累了,哪个魔修胆敢去寒涯岛,更别说寒涯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项风华摇头:“以防万一,破釜之战魔修元气大伤,短时间很难恢复,只是魍魉谷魔气日渐稀薄,难免会有魔修铤而走险。”
论人数和资源,魔修必然是比不过仙门的,硬拼他们肯定没有胜算,但有了蛊盅,那就不好说了。东妖境是魔修现在唯一能直接接触到修士的地方,若魔修真有动作,这里一定会有问题。
“如今仙门尚未找到拔除子虫的稳妥方法,便只能和他们拖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魔修再有机会造出蛊盅。”
项子石哼道:“那干脆让江熠把碎魂珠给他们算了,魔气充足总不至于还想出来,这样拖个百年过去,子虫都死了不就不用担心了。”
“项子石!”项风华鲜少地动怒,“仙门与魔修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就是这么得过且过?仅为百年安逸,便能心安理得拱手送上他们要的东西!”
项子石被吼的一怔,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项风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难道又是想和江熠作对?这么几年过去,你竟还比不过他一个毛头小子吗!?你以长辈身份与他为难本就自降了身价,旁人不知晓,难道你也忘了你还欠着他们安和宗一条命?!”
“哥!”项子石愣住了,他没想到项风华竟然会提起这事。
项风华在青年错愕的神色中陡然回神,但余怒未消,他猛地一振袖:“出去。”
项子石僵了半晌,摔门而出。
青年愤而离去,隔音罩波动的间隙,舱内传出茶盏重重碰撞的声音,守在舱外的人面面相觑。
仙舟甲板前方立着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项子石在他身侧站定,壮汉侧身躬礼:“公子。”
外面不断有胆大包天的妖魔嘶吼着撞过来,还没靠近就被阵法绞杀,粘稠的液体顺着结界滑下,坠进浓雾,项子石看着前方密不透风的瘴气,眯了下眼:“真够脏的。”
壮汉没接话,少许沉寂后,项子石叹一口气:“项童。”
项童:“公子。”
“去把我舱内的那套碧霞墨玉棋拿给家主。”
项童愣了下:“那不是公子给家主准备的生辰礼么,要提前送吗?”
项子石嫌弃地瞥过去:“叫你送就送,生辰礼不能换?话多。”
“是。”
项童拘礼退下,没走两步又被叫住:“对了,还记得那套棋怎么来的吧?”
“记得。”项童了然,这就是要他在家主面前有意无意带一句辛苦话了。
“下去吧。”
厚重的瘴气被破开,一艘艘仙舟和华光在东妖境的不同方向落下,修士流入妖魔之中,气息混杂,于四面城门涌入城内。
喧嚣鼎沸中,灵石从袖中滑出,江熠随手从一个摊贩处拿起个妖树面具扣上,拐进了一家并不起眼的客栈,寻了个空桌坐下。
沙哑苍老的嗓音响起:“小二,上酒菜。”
“来啦。”瘦小机灵的小妖在江熠身边停下,“这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枯朽的手在菜单上点过几处,小二忙不迭记下离开。那妖树面具在覆上面颊的瞬间,凹凸不平的焦褐纹路就顺着脖颈覆过全身,将江熠裹成这城中最常见的老树妖。
东妖境灵气稀薄,灵食自然也比不上安和宗,枯朽的面皮上再皱不出更多的纹路,江熠瘫着脸饮酒,直到楼上走下来几个面容模糊之人。
“哥,你不气了吧?”项子石絮絮叨叨跟在项风华身侧,“我知道错了,那些话也并非是真心话,我承认,确实是我看江熠那小子不爽,一时口快。”
“辛池的事是我的问题,但我绝对不是存心的,我只是……只是过于懦弱……江熠本就和我不对付,我怕他因辛池之事对寒涯岛心存芥蒂,担心他会哥不利,而且他对我们也没什么好脸色,我好心恭喜他徒弟突破,他倒好,还反过来讽刺我……”
“你是真诚心恭贺?”项风华冷淡道。
“……”项子石一噎,自动掠过这个话题,“我知道哥这些年不让我出门是担心江熠会对我下手,这次带我去安和宗也有意让我向他赔罪,从东妖境回去我就去找江熠,我欠他一条命,要杀要剐都由他,我的错我自己承担,绝不连累寒涯岛……”
“子石。”项风华在客栈门口停下,“你应该清楚,我不是担心你会连累寒涯岛,我们与安和宗本就不和,与你无关。但错是错对是对,我关你,不仅是为护你,更是在罚你,若连这点责任都承担不起,将来如何担起整个寒涯岛?”
“……”
项风华道:“不用跟着我,自己回去想通了再说。”
项子石:“是。”
许久后,一壶堪称难以下咽的酒被饮尽,江熠放下灵石转身离开,隐进小巷翻身上瓦,准确停在一间客房上方。
关上门,项子石冷笑一声,八仙桌轰然碎裂,他一拳砸出,脸色阴沉:“连声‘前辈’都不会叫的目无尊长之徒,大战之下死个人而已,再正常不过的事,还妄想我会给他赔罪?做梦!项童!”
暗处走出魁梧身影:“公子。”
“去联系人,老地方。”
“是。”
***
一个并不起眼的低矮院落外,江熠覆着匿形阵,腰间的玉牌忽然闪烁了一下。
灵力输进去,只听到季照安小心翼翼的一句“师父”。
江熠在外的许多时候,季照安都会给他传讯,但仿佛是从不需要他回应,每次说完都会带上一句“师父早日回来”,传讯内容往往也都是一些杂乱的日常小事,譬如今日膳堂出了新的灵食,并不好吃;打坐时忽然悟到阵法关窍,于是三更天爬起来练阵法,给林中睡着的鸟雀惊醒了……
季照安烦躁地抓着玉牌,他纠结了七八天,总觉得还是应该问一下,但又不知道要问什么怎么问,脑子乱糟糟地理不出一丝头绪,反应过来时发现一声“师父”已经传出去了。
季照安:“……”
玉牌静静躺在他手中,没有回讯的动静,季照安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失望地沉寂下来。
是了,师父在忙,从来不会回他的传讯的。
“嗯?”
季照安猛地一激灵,才注意到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往玉牌里钻,而刚刚脑海中的那一声疑问,正是江熠的回讯。
床榻上垂头丧气的少年霍然坐直了身子,惊得盘在桌腿上盯灯影的沉川支棱了一下,它不明所以地扭头,见它的主人快速地伸手理了下凌乱的头发和中衣,然后捧起玉牌,神情有如供奉神佛一般虔诚,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师父。”
“……”江熠陷入了沉默。
“……师父?”
院中结界波动,一人推门而出,走进黑沉的夜色,江熠放下玉牌,无声跟上。
他跟了项子石五日,本想找机会引人出城入瘴气,却不想这家伙自己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天天来,不让人跟还层层防守,结界一层厚过一层,倒是给他行了方便。
石板路边歇息的小花精被狠狠踩断叶茎,项子石冷哼一声:“江……”
罡风骤至,寒光抵着他的脖颈将他压进地面,灵力猛地侵进他的经脉粗暴地搜寻,反抗不得的威压和剧痛中,项子石脸色像是见了鬼:“你是谁!要干什么!”
粗糙的枝丫从剑柄上的手指伸展出来,不耐烦地按住了那张嘴。
“啊——唔唔!!!”
经脉中没有搜寻到天阶法器的气息,江熠挑眉,径直侵入项子石的紫府。
紫府,也称上丹田,是修士破元婴后可于体内开辟的一处虚无空间,可存放一定物什,境界越高紫府越大,自成一方天地。紫府如丹田重要,毕竟开辟出紫府的修士,基本都会将法器丹药乃至整个身家都存放在紫府中,紫府被入侵,基本上就是被打家劫舍了,紫府被毁,也会给修士带来极大的损伤,修复和再次开辟都是极为艰难的。
而江熠的动作粗暴强硬,搜寻项子石的经脉时甚至一寸寸碾碎了他的筋骨,更别说对紫府下手。
项子石冷汗涔涔,剧痛顺着每一根神经传进脑海,偏偏烂泥一般的身子连抽搐都做不到,他拼尽了力气猛地张口要咬住枝丫,那枝丫倏然缩了回去。
江熠的灵力神识紧紧压在项子石的紫府之上,嗓音嘶哑苍老:“龙魂锁在哪?”
项子石不敢动弹:“你……你究竟是谁?”
“龙魂锁在哪?”粗粝的剑身下压,江熠冷淡道,“最后一遍。”
一把破破烂烂随时要烂掉的剑梗在脑袋下,却压迫感十足,项子石惨叫出声:“在、在我身体里!”
“拿出来。”
项子石颤抖道:“融、融进骨血了,你……你碾碎了我的经脉,我用不了灵力……抽不出来。”
短暂的安静后,项子石后脖颈一松,他刚松一口气,嘴角还没牵起,肩膀忽然被剑割开,剑锋干脆利落地剥了他的皮肉,露出森白碎骨——
“啊——”
江熠握住还勉强成块的肩骨刚要拔出,眼前金光一闪,一个三条金龙首尾相连环成的小球出现在眼前,项子石一口气要进不出:“在、在这里。”
江熠冷嗤:“血契。”
“给,给你,放过我……”
小球幽幽亮起一阵光,随后一层血色缓缓褪去,江熠掐诀洗净后收了起来,要起身时却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而后在那破败的紫府中瞥见两片注了灵力的红枫。
开辟出紫府的修士出门在外通常会在紫府内休息,因此紫府中有一两座府邸再正常不过,项子石财大气粗,一座府邸千亩地,正门外三丈长的台阶用的是上好的墨玉,而那两片红枫就嵌在最后一阶上,格外鲜艳亮眼,只是已经被踩的有些残破。
江熠有一瞬的空茫,灵力比脑子更快地托起那两片红枫送到他眼前,枫叶十分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去注进去的灵力是他的。
这是他送给他的师弟辛池的,其实算不上送,只是他随手给出去的东西,但是被辛池好好收了起来。
解仪门下六个弟子,江熠排第五,辛池小他三岁,是师门中最小的师弟,也是最崇拜江熠的跟屁虫。
辛池喜欢叫江熠师兄,说江熠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人,每天追在江熠身后夸的天花乱坠,江熠也喜欢听,他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亲师弟,自然要过过当师兄的瘾。
江熠少时极其的不守规矩,经常在深更半夜溜出山门晃荡,师兄师姐都忙得很,没时间也不会陪他胡闹,只有辛池上赶着跟着他一通跑,每次胡闹完回去两人都免不了被解仪训斥一通,然后在辛若莹的求情下被解仪丢在院中跪上一夜。
每次被罚,江熠有灵力护体,辛池那微薄的修为就够不上看了,膝盖能被碎石磨得血淋淋,谢仪洞府外有一棵红枫,受灵气滋养常年艳比晚霞,江熠就往红枫中注了灵力托着辛池的双膝,待谢仪出来赶人时再放下。
后来那两片红枫被辛池小心收了起来,江熠看不得辛池对着两片叶子宝贝的不行的样子,觉得是他的法器不够多,从师父师兄师姐那顺了一堆法器给他,辛池不喜剑术擅法阵,江熠还给他画了整整一本的法阵注解,谁知辛池还是最喜欢那两片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