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殊晖的车子依然停在马路边，孟青筠走过去，不等杜殊晖招呼，就稔熟地打开副驾的车门，坐进了车内。

车厢内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杜殊晖坐在驾驶座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像一个黑暗使者似的，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浑身都散发着阴冷而深沉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孟青筠不禁打了个寒噤。不安地咽了咽嗓子，他鼓起勇气先开了口。

“这么晚了来找我干什么？”他问，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黑暗中，杜殊晖仍旧是一动不动，依然是森冷的。半晌，他才用阴沉的声音反问孟青筠。“说吧，是怎么回事？”

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听听他这口气，再看看他这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孟青筠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似的。

孟青筠瞬间变得愤怒。他凭什么来向他问罪？他并不欠他的解释。

“什么意思？我不听不懂。”孟青筠故意装糊涂，根本就不想解释。杜殊晖不是答应绝交的嘛，那么，他还来找他干什么！

杜殊晖终于有所动作了，他微微侧过脸来看着孟青筠，有点诧异地问：“听不懂？那好。那我就直白一点。我问你，你跟凌萱是怎么回事？”

借着夜色的掩饰，孟青筠不服气地咬紧了嘴唇，思想在剧烈地斗争着，他是如实告诉杜殊晖呢？还是隐瞒下去呢？想想杜殊晖前两天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现在又这么盛气凌人，要他像个犯人一样交代自己的“罪过”，凭什么呢？他凭什么要屈服呢！凭什么要老实巴交地将今天的事和盘托出呢！

他也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正他已经决定应付家里，那一并把杜殊晖也应付应付得了。

于是，他就继续装糊涂，模棱两可地说：“什么怎么回事！你不是都看到了，不就那么回事嘛。”

“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别跟我装糊涂！”杜殊晖说，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

隔着深重的黑暗，孟青筠几乎都能看见他眼里迸发的火星子。孟青筠心里一颤，立即也怒不可遏。“你跟谁说正经的！你正经什么！这跟你有关系吗？”

他凭什么！他以什么立场来质问他。

杜殊晖无言以对。他倏然垂下了头，看起来非常沮丧。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面对着孟青筠，重新开了口，变得语重心长起来。“我们不要吵，也都不要说气话。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打算要跟凌萱交往吗？”

孟青筠这才平息了怒火，冷静了一点。杜殊晖的话也没有错，凌萱毕竟是杜殊晖的外甥女。他也只能瞒一半的消息。关于和凌萱“交往”的这一点，他是无法隐瞒的。

因此，他没有再装糊涂，也没有否认。他坦白地说：“你都听说了？”

杜殊晖侧过身来，更加正面地面对他，很激动地问：“所以，这是真的？你真的同意和凌萱交往了？”

“这种事又开不得玩笑，还能有假吗？”孟青筠毫不掩饰地说。

杜殊晖的两肩沉了下去，上半身颓然地微微往后一瘫，说不出话来。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孟青筠看不清杜殊晖的表情，可是，他能嗅到一股幽冷而紧缩的气息。那是杜殊晖呼吸。

好半天，杜殊晖才又开了口，声音仍是阴沉的。“你居然同意了！你是认真的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目的？”孟青筠不解，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很明显，凌萱是我的外甥女。”杜殊晖点到为止，没有直接说明。

孟青筠立刻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跟你外甥女交往是为了你？”

“你不是在报复我吗？”杜殊晖直白地点了出来。

孟青筠心虚地冷笑了一声。看来杜殊晖并不傻，可是还不够聪明，杜殊晖只想到了自己，却没想到他背负的家庭压力。没有杜殊晖，他也得照样和凌萱“交往”。报复杜殊晖，只是顺便的事。

他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说：“你太自作多情了吧？我为什么要报复你？”

报复了又怎么样！看到杜殊晖这样焦急心慌，他心里觉得非常痛快。杜殊晖害得他这些天那么痛苦，现在，他终于可以把这些痛苦都还给杜殊晖了。

“你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杜殊晖尖锐地说。

孟青筠顿时怒火攻心，但，他忍住了，他忍耐地问：“所以呢？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回掉这门亲事吗？”

“难道你不应该避嫌吗？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杜殊晖也很激动。

“我为什么要避嫌？这怎么荒唐了？”孟青筠的声音越来越大。是很荒唐，但，他有什么办法。

“你明知故问！”杜殊晖突然大声喊了出来。“你喜欢凌萱吗？你真的喜欢她吗？你对她有感觉吗？”他又一叠连声地质问孟青筠。

孟青筠哑口无言，这是他最心虚的地方。而杜殊晖恰恰把他的心看得一清二楚。

杜殊晖又锐利地问：“你不喜欢她，可是你还要跟她交往，你不觉得你很卑鄙吗？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孟青筠昂了昂下巴，凛然而嘴硬地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相亲本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再说了，有感情又能怎么样！有感情也未必是真心的，有感情也未必会在一起！”

“你真的是在报复我？”杜殊晖捉到了他话里的漏洞，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还在责怪我是不是？所以你想用跟凌萱交往来刺激我？来报复我？对不对？”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报复你！请你不要再自作多情！难道没有你我就不活了？没有你我就不过日子了？没有你我就要放弃我的未来？放弃我的人生？”孟青筠气冲冲地瞪着黑暗中的他。

他泄气地又垂下头去。沉吟了半晌，才无力地又说：“是，你说得很对，我在你心里根本算不上什么！我早该想到的！看来我是自不量力了！”他窘迫地冷笑了一声，“但是，凌萱是我的外甥女，不管你对我是怎样的一种看法，我都必须向你问清楚。因为我希望凌萱快乐！我不希望她受到任何的欺骗和伤害。我希望她能跟一个真正喜欢她的人在一起。”

孟青筠的心比飘散在半空中的烟尘还虚。然而，同时，他也有一份伤感和失落。看来，他在杜殊晖的心目中，也不过如此，他的处境和感受对杜殊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对杜殊晖重要的是凌萱的处境和感受。

他难过地吞了吞嗓子，疲倦地说：“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凌萱！凌萱她完全可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你也不用那么替她担心，说不定接触下来。她就厌弃我了。”

黑暗中，杜殊晖的眉头紧锁着，眼神里透着受伤的神色。他突然激动地抓住了孟青筠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你根本就对凌萱没有感觉，对不对？你是迫于家庭的压力，对不对？”

孟青筠一阵颤栗，这个老奸巨猾的杜殊晖，居然什么都知道！好可怕！孟青筠紧张地甩开了他，目光躲闪地看向了车前方。“你别胡说八道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杜殊晖却又立刻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杜殊晖的那双大手中充满了炽热而急迫的力量。杜殊晖又激动地说：“你看着我！”

孟青筠顺从地看向了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隐约能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种模糊的沉痛和焦灼。

“我说过，在我眼里你是单纯而纯粹的，我相信你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可是，你跟凌萱真的不合适，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对彼此产生感情。你们在一起，对你，对凌萱，都没有好处。你退了这门亲事吧！如果你愿意，或许……”他欲言又止，顿了顿，才又接着说：“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孟青筠瞠目结舌，立刻又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

“重新开始？”孟青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因为你的外甥女？为了你的外甥女，你居然愿意牺牲你自己？”

“这不叫‘牺牲’！”杜殊晖说，口气非常迫切，“我是认真的！我也没有为了凌萱！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

“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们？”孟青筠又是难以置信，他仰头大声地冷笑了一声，“呵！你居然说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他停顿了一下，挣扎着笑着，“你之前那么怯懦，那么顾全大局，现在你反而又变得勇敢了？你反而来告诉我是为了你和我们？那你之前为什么不为你为了我们呢？”

杜殊晖哑口无言。

孟青筠又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在你眼里我真的是单纯又纯粹的吗？难道不是又傻又蠢吗？否则你也编不出这样低劣的借口来骗我！”

孟青筠的眉头纠结着，眼底满是愤怒和痛楚。原来杜殊晖是这种虚伪奸诈的人。原来杜殊晖这么会“委曲求全”，“舍己为人”。他越来越看不透杜殊晖了。他努力地瞪大了眼睛，想好好地看看杜殊晖到底戴着一副怎样的面具，可是隔着重重的夜色，他看不清，他实在是看不清。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我是认真的！”杜殊晖再次解释，口气坚定而认真。“经过这些天的反思，我觉得我那天很过分，我不该那么对你，更不该当晚就一走了之！我……”

“够了！”孟青筠打断他的话，再也无法忍受他的谎言。“你少跟我演戏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我现在觉得你很可怕！你好像是一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你为了保护你的亲人，你竟然可以出卖自己的感情，也可以欺骗别人的感情！你太可怕了！让我告诉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回绝这门亲事。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他绝望地瞪了一眼模糊的杜殊晖，就推开车门决绝地走了。

他走进了小区，小区小径的两边，路灯昏昧而零落，照出他修长而深暗的身影。他的影子沉重而缓慢地移动着，像是没有生命的黑色纸片，随风飘动。只有那一片虚无的影子，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空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约了凌萱一起吃饭看电影。他要履行跟凌萱“交往”的责任。生活还要过下去，不是吗？家人还得要应付？不是吗？

他坐在餐厅进门右手边的一个位等着凌萱。此刻的餐厅里，并没有多少人，只有零星的几位客人，和几个不怎么忙碌的服务员。

所以，偌大的餐厅里，非常安静。他望着玻璃窗外人影幢幢的大街，心里有些烦闷，有些焦躁。人生为何会这么无奈？为何会这么麻烦？人为什么会这么复杂？他为什么会这么愚蠢？

他幽然地叹了声气，愈发感到焦躁了。他烦恼地摇摇头，把视线收了回来，端起服务员给他准备的茶水，懒懒地啜了一口。

他开始想到凌萱，想着见了凌萱之后，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

想想读书时候的那些想法，真是幼稚得可笑，那时候的他，觉得未来大家都会和自己相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人生会非常美好和幸福。

但，如今的他，却被逼着坐到这里来等一个他根本不想见的人。现实啊，真的是太无奈，也太残忍了。

他正不安地想着，忽然，他瞥见凌萱从外面进来了。他犹疑了片刻，就朝凌萱挥挥手，示意他所在的位置。但，随即，他的手就僵在半空中，同时，他的脸色也僵住了。

他不仅看见了凌萱，还看见了杜殊晖，和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