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太子递了帖子。”
柳三拿着烫金贴子进来,万柳急忙掀开被子坐起来。
“花灯宴?”
万柳想起昨夜太子羞恼的画面,有些兴奋又心虚,“别是断头宴,我这脑袋只有一个,可不够掉的。”
“您在西疆都吃过多少回鸿门宴了,哪回是怕过的?”
万柳心道,那是你不知道你家将军对太子做了什么……
柳三笑嘻嘻地指着正房门外,插在池水旁的杨柳枝道:
“怎么说…您这信物都在江南准备好了,殿下也主动约您了,要是送不出去…岂不是太丢人了?”
如今正是柳絮纷飞的日子,这枝江南来的柳也争气,越长越茂盛,枝条随风张牙舞爪地飘荡。
万柳不敢想自己要是送了这么一株柳条给太子,太子会是什么模样。
万柳斜睨柳三了一眼,悠悠道,“看来京都真是个好地方啊~”
他还记得几个月前,自己说送定情信物给太子时,柳三那一脸惊世骇俗的神情,和如今能对此事嬉笑的样子,是判若两人。
“也不知是哪个小子,几个月前说这送太子定情信物,是闻所未闻,落荒而逃,这会却要撺掇着他的上司…”
他话还没说完,柳三连忙低头认错,又指着烫金贴上的地点说,“这花灯宴不在京城,在城外。”
万柳看了一眼,觉得这地名看着眼熟。
“就在将军和殿下初见的地方,距离百里地,有座大庙,每年在陛下诞辰前,这里都会有一次灯宴。”
“灯宴上汇集大耀各地的花灯样式,夜晚灯火通明,而且京城各家小姐公子都会来转悠一圈,要是有说亲的,也会让男女双方拉来,在灯宴见上一面。”
柳三一双眼在金贴和万柳身上来回转,“太子约您在灯宴见面…”
两人对上视线笑,万柳勾勾手,柳三就拿来了纸笔。
“将帖子封好送出去。”他起身出门,走到院子前那一株柳条面前蹲下。
这柳树长得快,主枝也粗了不少,枝条还软,强风一吹就一边倒,像是要连根拔起一样。
万柳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割断了主枝,伸手捋顺肆意狂长得柳条,在池水里洗了洗叶子上粘上的土,夹在了臂弯里,交给了柳三。
“连着帖子一起送过去,嘱咐临生太监,赏花灯时一定要让殿下带上。”
柳三接过来,皱着眉,“活像个扫帚,太子殿下真会收下?”
“你只要跟他说,这是江南岸旁的柳枝条,他一定会带来的。”万柳自信满满,昂着头,像是已经见到了七日后花灯庙会上,太子揣着柳枝出现的模样了。
柳三将信将疑,把帖子连同柳枝交给了等在庄门外的临生。
等到日头正盛,厨房里飘出了饭菜香,柳二瘸着腿端出几盘菜来,招呼两人来吃。那只细犬也迈开长腿,像只小马驹一样“嘚吧嘚吧”地也来了,蹲坐在天井院子里的石桌旁,等着自己的饭。
柳二拍拍他的头,说了一声,“好狗”!想着给这个不速之客取个名字,万柳看了一眼,笑笑,阻止了。
“这狗看着是被训过,应当是有主的,迟早要走,取了名字,反而不太好割舍。”
柳三是最想把狗留下的,听了这话,把脑袋耷拉了下来,饭也吃着不香了。
万柳忍着不再多说,三人一狗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
这几夜本来是柳二出门干事,如今小庄一主二仆,伤了两个,柳三要是走了,这庄子就没人看门了,京都各家因而得了几天安生日子。
柳三找了一棵树闭目养神,细犬也趴在门口窝里睡觉,万柳和柳二则待在正房,聊着这几日发生的事。
原本一切都可按先前计划行事,没想到入了京后,事情来的猝不及防。
先是山匪夜袭要命,最后却只偷走战马。再是解酒汤投毒,莫名奇妙“被”入太子一派。而后就是战马一事被揭露,皇帝拿出了让他意想不到的起事证据,却没有诛杀他,反倒控制住他为自己做事。安王也两次推举他代替陈望,两人没有任何交情,也让他想不透安王图什么,兵权?
柳二嗤笑,“真想要将军兵权,那安王也太蠢了,西疆远在天边,上京动静太大,安王还未逼宫,就已经被扼杀了。”
他上京都,一是奉旨,二是来给太子撑腰的,顺带着解决他多年的一些疑问。没想到上京后发生了不少事,都冲着他来,一下子拉住他起事的步伐。
“前皇后一族可曾与元帅有过交集?”万柳问,他能想到的,就是老元帅曾经在前皇后一族逼宫一事中提供了助力,而安王也因此希望他能拿回交上去的一半兵权。
“属下不知,”柳二摇摇头,“不过这东西必定是藏在书库卷宗里的,费点力气还是能查出来的。”
“这事得尽快,可不能再让皇帝借题发挥。”万柳眉头紧锁,柳二感受到了他的不淡定。
不论安王站在哪一边,只要事关兵权,皇帝听多了,警惕心也就上来了,即使好心,也相当于送了把柄给皇帝。
更何况老元帅谋划复国一事也被皇帝拿捏住了,只是由万柳向他宣誓效忠,还不足以让皇帝放下疑心。安王就像一颗熄火了的爆竹,何时炸开,是谁都想不到的。
柳二将这事记下,也没有料到这一查,就查到了上一辈和皇帝争夺江山的恩怨纠葛,也知晓了皇权相争的路,从未有断过。
万柳又问他早先路过京城,有没有见到城外有山匪的聚集地,以及两匹西域品相的马。
柳二那时只顾着赶路和追踪,自然是没注意到的,但他话头一转,“说起马,柳三昨日遛狗,从小庄山绕到城西,听了消息回来,城西受猛兽攻击的猎户,几天前刚牵了一头膘肥体壮的马招摇过市。”
“听着路人描述那马长得样子,十有八九是西边来的。”
柳二的这番描述,印证了万柳之前的猜想。
这帮山匪,要么是与京官长年勾结,奉命诛杀他们。
要么,从头到尾就只是京都里有人伪装,这山匪也是“莫须有”。
当做战利品或是“人质”的两匹战马,剩下的一匹应当还在京都。
万柳一时后悔,只带了柳二柳三上京,手边能用的亲信太少,否则还可以着人查查这猎户身后的关系,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找出是谁次次想杀他。
确定了这件事,万柳又想起来小东子的事,就询问柳二,“那晚方太尉库房里,有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东西?”
柳二细想,那晚他刚要撬开方太尉库房的瓦片,就发现瓦片已经被动过,有人在库房里走动,还未等他藏身,就有一群人从四周黑暗角落里冲出来,举着火把,带着刀剑打开了库房大门,接着就是混战,至于放了东西或者拿了什么东西,他还真不知晓。
他们能知晓的,是小东子做事是经过太子受意,而且太子不知先前这事是他们干的,他的目的只是“借刀杀人”而已。
“也不知那晚他走过多少家了,要是真如我们所想,那事情不出几日就会有苗头,我们且等着。”
事情果然如万柳所料,方太尉一日拿出藏书藏画交于一梦楼保养,却没想到其中一幅画中掉出一封信,信中是一直协约,牵扯出了十几年前的一桩大案。
当天,信上的内容就在坊间流传,没过几天,朝中人心惶惶的氛围一度达到顶峰,直到某日,皇帝怒气冲冲地将堆满奏折的桌案掀翻之后,才人人自危。
太子扔下池水的是块大石头,掀起的巨浪却要把朝廷大小官员通通卷进去。
十几年前朝廷一起官场舞弊的大案中,不少才子后生被冤入狱,终生潦倒,甚至因此丧命。而真正不择手段上位的庸才蠢材则尸位素餐,朝廷各地也因这些人乱了好一阵子,战乱匪乱灾年相撞,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成了大耀一痛。
虽然几年后查清了始末,惩处问斩了一批人,为学子平反,但依然有漏网之鱼苟活至今,盘根错节扎根如今的朝廷。
事情一出,老皇帝就知晓这大手笔是谁的杰作,生生压下怒火,召来了太子,苍老的面孔反而更加扭曲狰狞,混浊的眼睛让他更像将死之人。
林十七受到召见,不慌不忙地换了一身衣服,又戴上冬天防寒的护膝,不紧不慢地走在去往书房的路上。
等到快进皇帝寝宫的时候,他突然加快了脚步,急赤忙慌地赶往御书房。
他走得急,一手提着衣摆,一手卷着宽大的衣袖,步子一迈大,就绊倒了自己,像一条扑棱的大鱼往地上冲,谁也拦不住。
好在路边经过的宫人们眼疾手快,纷纷伸手拽住了他,才没丢人做出失礼失威的事来。
等走到皇帝书房,福生已经早早等在门外了,见他来了,也没有通报。
林十七瞟了他一眼,福生也还偷偷给他使眼色。
林十七心领会神地上前一步,大拜,下跪,一跪就过了好几个时辰。
老皇帝在书房里,见他一声不吭,端端正正地跪在台阶上,收敛了平日里若有若无的锐气,完美地将自己在外人面前,伪装成了一个无辜的出气筒,已经被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舞弊一案揪出来的,不仅是当初他给太子的名单,还有一些他意想不到的人,以至于半个朝廷的主力也被牵连,虽然被牵连,但这些人的罪名可大可小,还不至于像十几年前那样,完全动摇朝廷根基,这次,全靠上位者如何处置。
老皇帝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个侄子,比起他的哥哥要更加聪明果断。他一时后悔没有在当初前皇后一族逼宫时,一箭射杀出逃的“长公主”,他那伪装多年的哥哥,而让他弥留之际,留下这么一个后代。
他又想起来前皇后一族逼宫失败后,趁虚而入,再次逼宫的“长公主”驸马,恨不得将这人抽筋扒皮,吃肉喝血。
若不是太子和“长公主”太过相像,他有时也会怀疑,林十七是不是刘驸马的后代。
同样的喜好伪装,惯会做的就是扮猪吃老虎的事,曾经自己就是这样被这个人,温润如玉,翩翩公子的表象所骗,引狼入室。
如今,林十七从寝宫外跪到了书房内,尽心尽力地演绎了何为又蠢又忠心。
皇帝挑不出错,有火没处撒,只能照例训斥又提点几句,就放了他回去。
等到第二日上朝,万柳早早地等在自己的位子上,和众朝臣一同,注视着太子缓缓地走上大殿的石阶。
人群之中,只他一个目光专注,让林十七很难不注意到他。
太子身着朝服,从容淡定地从万柳身旁走过,回眸一瞬间,万柳只觉得那双眼睛会勾人,里面有对他未尽诉说的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