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很快地将暖阁里的菜肴撤走，重新在游廊里设了桌子。

折腾了这么一会大臣们也不计较什么了，席地而坐，也不分文武阵营了，交织坐在一起，面向石凳方向。

小太监将游廊边上的石坑打开，很快，一眼泉水咕噜咕噜冒上了气。

万柳这才知道，暖阁并不止是那一座小房子。

整个游廊旁大大小小的石坑，全都是温泉，平常坑中间堵住泉眼，让泉水全涌到小房子下面，需要用时才挪开，等到热气充满整个廊道，置身其中，腾云驾雾，如临仙境。

万柳靠在廊柱上，感受水汽浸润在脸上，不禁沉醉其中。

“怎么，觉得稀奇？”太子突然出现，把他吓了一跳。

“暖阁这温泉水本是长公主的住处，是先皇恩赐。孤幼年流落江南，初来不习惯北方干燥气候，陛下就赐给了我，我头一次也像你一样觉得新奇。”

他一只手拄着桌子，缓缓俯身，慢慢靠近他，两人离得越来越近，他的一呼一吸都让人觉得暧昧。

万柳想起今日夕阳西下的街头，这人转身一笑时的悸动，不敢再想下去。

“殿下自重。”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让人心生怜惜。

林十七被拒绝也不恼，微微侧头贴在他的耳朵，轻声说道：

“这暖阁如今到了我名下，你要是喜欢，多来坐坐。”说完迅速抽身，站直身体。

万柳抬头看他。

这人嘴上说的诚心诚意，双手揣在袖子里，端正的样子，眼里流露出来的光却是别有意味。

“没想到将军出身西疆，却也喜欢这样的湿润环境。”

西疆黄沙漫漫，一年到头不下一滴雨，从小长在那，少有离开的人，到了暖阁，从来都是不自在的，像万柳这样觉得是种享受的，天底下只他一个。

林十七心道这人来历有鬼，又好奇他竟然能瞒得过朝廷改换来历，直觉背后应当是有人在帮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已经战死，曾经教养过他的镇西元帅。

想不通，他素来喜欢亲身上阵，探个究竟。

到了半夜，一行人喝酒喝到个个酩酊大醉，皇帝也不顾威严，闭着眼躺到在摇椅上，大喇喇扯开领子，散着酒气。

大臣们被热气蒸腾着，酒意上头熏熏然，有些看着舞女漂亮，想要上手拉扯，丑态毕露。

整个暖阁里，清醒的只有太子了。

安王坐在一旁，已经半梦半醒打瞌睡了。

万柳也挡不住武将们一杯又一杯劝酒，混在舞女中间，跳着西域传来的舞，时不时脚底打滑绊住自己。

林十七觉得自己看了一场闹剧。

他起身走到了皇帝边上。

“陛下，时辰到了，该回宫了。

皇帝打了个哼哼，换了一边脸继续拄着。

林十七保持着弯腰低头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势必要等皇帝有了回音才肯直起身来。

临生在一旁低眉顺眼的站了一会，才轻咳了一声，皇帝一瞬间就睁开了眼。

“临生这是老毛病犯了？”他挺腰坐起来，关切地问道，“这都几时，瞧着风又凉了些。”接着装着无意间转头，像是才看到太子一样，把人扶了起来。

“呀！元泽怎么在这？”

林十七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皇帝点点头，大手一挥，就叫侍卫把喝得烂醉如泥的文官，抬回了各自府里。

“儿臣送父皇回宫？”

皇帝扶着临生的手，慢悠悠地走了上了游廊，带走了侍卫。

“无须太子担忧，朕还没老呢！心急什么！”他话里带着带着调侃，可每一字都像是有千斤重，压在林十七心上喘不过气。

目送老皇帝离开，林十七看向只带着一个护卫的安王，自己孤身一人的万柳，不禁有些头疼。

“福生，门禁已过，除了父皇身边的侍卫，其余人都出不去宫了。”

“你找小东子，在我那收拾出一间房来给安王睡下。”

“那殿下…柳将军这…”福生欲言又止。

“将军孤身一人，孤这也拨不开人手，就在暖阁这睡下了。”

福生看太子坚持，又是一脸坦荡的样子，也就转身招呼安王护卫，架着温元和走了。

等所有的泉眼被堵住后，宫女太监收拾残局，默默得地退出了。

林十七抬起万柳一只手臂，放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架着他，往小房子的偏间走去。

他把人放到偏榻上，又取了温泉水，给自己梳洗一番，换了干净衣服。

临到上床时，转头瞥见了被自己孤零零丢弃的人。

那人微微皱眉，睡颜乖巧，因为偏榻小，缩手缩脚，蜷曲着身体安详地睡着。

“亏得还是什么西疆战神，喝醉了酒，就睡得不省人事了。”林十七嘟囔着，打湿了脸巾要给他擦脸。

梦里，万柳又回到了江南，梦里的江南像江南又不像江南，梦里的故事又与今生不同。

“孤朝会都回来了，将军错过朝会，现在也该起了。”

林十七背手站在小榻边上，打开了窗户，阳光正好透着窗缝照进来，落到了万柳的眼睛上，像是给他蒙了一条金丝带，眉眼间多了一丝凌厉。

万柳眯着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昨夜的宴席。一脸懵地起身，看着窗边的太子。

见他醒了，林十七才笑了：

“陛下早就免了将军三天的小朝，孤和将军说笑。”

他拍了拍手，就有侍女鱼贯而入。

“带将军去浴池洗漱一番，顺便拿些吃食来。”他从侍女手上接过一碗汤药，“这醒酒汤，将军还是先喝了吧，孤在正间等着。”说完转身就走了。

万柳接过，正要喝下去，鼻子一动，不动声色地放下了，瞟了一眼站着的侍女。

“殿下吃过了？”

“回将军，殿下不曾用过。暖阁没有小厨房，因此才想让将军先沐浴，奴婢等人也好回殿下宫里做些吃食来。”

“哦，原来是这样。”万柳眼珠子一转，“那这汤从哪来？”

“汤是陛下赐的，昨日的大人们都有。”侍女奇怪，但多年深宫经验让她有所顿悟，“将军是觉得是这汤有问题？”

万柳点点头，将汤放回了托盘里。

“这不好，若是那些大人有什么差错，我家殿下就不得了了！”她有些慌张的出了门，叫来了太子。

“这汤里有毒。”

见到太子的第一句话，说的人平静，听的人心惊。

林十七只觉得眉头直跳。

“若是出了事，父皇第一问责的，便是我……”他咬紧了牙，把目光转向了万柳，“将军可愿为孤作证？”他目光里带着希冀。

万柳没说答应，也没否认，只是问：

“剩下的那些汤可追回来了？”

“方才我让侍卫们去追了，只盼是能赶得上。”

林十七面上忧心忡忡，派了人去和皇帝报告。

等到正午过后，皇帝才怒气冲冲地把人叫进了书房，将密报摔在了太子脚下。

“朕只是让你送个汤，你却让这些臭虫爬到了你的头上，在里面做了肮脏的手脚！”

皇帝气的吹胡子，“如今身为太子出了这样的事，若是日后登基，靠着这些臭虫，你还能坐得稳位子？”皇帝显然气糊涂了，说出来的话让一书房的人噤若寒蝉。

林十七“唰”得一下扑在了地上，双手偷摸地把密报拢到身前，展开来仔细地看汇报。

“父皇息怒，儿子的糊涂，日后一定小心，不再让小人有可乘之机。”

“身为太子，该心狠时不能手软，但这次手段太过低劣，这些人你当怎么处理？”

皇帝坐回椅子上，没了暴怒的气息，直勾勾地盯着温元泽，是要等着他，出一个让人满意的处置方法来。

太子看着密报上探子的表述，里面提到的这些人名，安王和他的势力都有，但只是小头，可能只是皇帝想要敲打敲打两人。可要是想有私心，偏袒任何一方，都会让皇帝和安王抓住把柄。

“你好好想想。”皇帝大手一挥让人退下了。

“该贬的贬，该抄的抄，其中几人曾是当初舞弊案的涉事官员，只是当年……”等林十七走到门口了，他又留下了几句话，和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柳平在暖阁等了一个时辰，想着，这解酒药的毒是什么时候下的。他还试着尝了一口，等了一会就感觉四肢酸软疼痛，腹部冰冷恶心，冷汗不一会就发了出来。

他这样子吓了侍女一跳，好在他身体健壮，这么一小口也伤不到他，发了半个一刻钟，药效就解了。

“将军，您这是要吓死奴婢了。”侍女常常舒了一口气。

“无事，西疆的毒比这厉害多了，这东西严格来算应当是药，发热的人喝了倒是没事，可是用在普通人身上，可就是是药三分毒了。”

“那些大人各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一碗解酒汤，喝下去是要趴下的，毒倒是毒不死。”万柳说着忍不住笑出声，远远看见太子走来，又立马绷住了脸。

他这几日刻意在太子面前塑造了一个武将形象，憨厚敦实，糙得很，偶尔还没大没小，装着懂礼实则不知礼数，突然让他看见自己笑得放肆，也不知是好是坏。

林十七手上还拿着皇帝的密报，走路步伐也有些匆忙。

今天早上的解酒汤，虽然侍卫来得及时，但有不少官员喝了下去，影响不小，对于密报上的官员，还是要有实际上的处理，可是要如何名正言顺地安上罪名，也是需要想一想的事。

林十七正烦恼，一抬头看到等在门外的人，心头的愁绪像烟一样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