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光之塔风雨未歇,而另一边,观星台的事来的快,结束的也快。
自打从霈云霓口中得知慈光之塔生乱一事起,度修仪便心生不妙,过往蒙了一层云雾的脑子也渐趋清明。他并非诸事不通,此番危机皆因中毒,然而镜水别筑的人早便如过筛子一般过了一层又一层,究竟是谁有这个本事,能将含了毒素的食物送入他口中?
先前大抵不愿多想,如今却由不得他不多想,但越是多想,越是难捱。世上哪有人无坚不摧?只是所有的无坚不摧大多来自无知罢了。
自从融合残魂,恢复记忆,过往记忆纷呈,宛如一本被人翻烂了的书册,分明陈旧至极,却又好像新刃初成。那上面的每一页、每一行,字字都宣告着他亲缘淡薄,句句戳中心扉,肆意嘲讽着他的无能。
曾为身世所累,半生苍凉,最终孑然一身,他还可告诉自己,一切的一切并不算什么。可如今身居异世,明明无人知晓他的身世,但他好似依然是孑然一身。
难不成,终归是命中注定,注定“亲缘”二字终归是度修仪毕生求不得?
度修仪缓缓垂眸,忽而轻嗤,他不是应该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了吗?为何还会心存妄想?
他揉了揉额角,试图撇去这些烦恼思绪。观星台本就不成气候,如今灵绮素与凋华颜潜逃,自可先遣两只剑灵去查,他们沉寂了这么久,总该做点事了。霈云霓言慈光之塔内乱,依照无衣师尹的能力,所谓内乱想必也不过是掌中偶戏,自然无需担忧,那即鹿也无需躲藏,他自可带着人回慈光之塔。而言随……
度修仪心下一痛,又觉可笑,他曾一度对剑之初失望,又一度反对无衣师尹的教育,自豪于言随的成长。然而,他又好到哪儿去了呢?
思及此,度修仪思绪翻涌,步伐错乱,双腿打颤,几乎要跪倒在地,幸亏一旁楔子眼疾手快,出手扶稳了他。看着度修仪的面色,楔子心生担忧;“好友?”
他被鬼祟手段强行唤醒,唤醒之后又强行动用武力,虽说融合了残魂,过往记忆尽皆回归,自此筋脉便可安稳,体内二气也不必烦忧,但一同回归的,还有业力,或许不能说回归,业力本就附于魂魄之上,只是曾经魂魄不全,体内二气缠斗,业力自然不显。当下融合残魂,业力也随之浮现,自然称不上多好。
度修仪还站不稳身子,楔子扶着他,面上不动声色,分明感觉到掌下身躯颤的厉害。他忍不住打量度修仪,自从度修仪苏醒,楔子心中便怀着疑问,面前的人又熟悉又陌生,令人难以决断。他或许此生永远也忘不了与醒来的度修仪的第一次对视。一眼望进那双清醒的眸中,倒映的是自己的身影,却可窥见血雨腥风,仿佛被拽入了什么战场一般。更甚者,他仿佛看见了度修仪身侧掩不尽的血气。
待他恍然惊醒,才发现,一切并非幻觉,而是最本能的探测,得到了最现实的答案。
彼时度修仪好似另有目标,楔子并不愿去挑衅这个看上去便十分危险的人,只能将疑问深埋心底。然而,如今,他扶着度修仪,低头望向几欲瘫在自己怀中的人,一瞬间,手上不由得添了几分力道,这一次,他看到了业障,看到了无边血气,看到了露出獠牙的巨兽……
未待他细看,度修仪已借力站稳,更是不着痕迹地拂去了楔子的手,脚步加快,又赶到了楔子面前。
楔子瞧着他的背影,视线缓缓转向方才跟上来的霈云霓和即鹿,随即收敛了自己的视线。楔子其实是个非常具有好奇心的人,他不能否认,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这位好友产生了十足的探究欲。他的好友啊,可是大有来历,秘密良多啊。
度修仪并不知道楔子的思绪,他心知自己此次撑不了太多时间,只能期盼着自己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内心的期盼中,度修仪终于赶回了慈光之塔,在他还能支撑的时候。他来到了流光晚榭面前,又瞬间止住脚步,他听到了流光晚榭中的琴声。琴声阵阵,时而缓如流泉泠泠,时而急若水击岩石,驻足去听,不过片刻,又复归平静。
曲是好曲,可惜奏曲人好似不大专心,最后收音,手颤了一分,为这首曲划上了一个不太完美的句号。
主人待客至此,作为客人自然也不能慢待。度修仪抬手拂去一路风尘,整理好衣襟,缓步踏入流光晚榭,楔子三人紧随其后。
此时,月上梢头,竹叶将月光切的稀碎,在夜风之中摇曳。一缕罕见的清香隐隐约约,有别于素日浓重的熏香,倒是有些清雅。走近一看,竹林之中,无衣师尹盘膝而坐,赫然一副弹琴奏曲的模样,一旁香炉则暗藏幽氛。
“许久未听师尹奏曲,看来师尹手下工夫略有后退。”很明显,楔子也听出了那个仓促的收尾,他一向胆大包天,竟也明晃晃地指了出来。
“毕竟无衣实在不比好友清闲。”无衣师尹喟叹,起身,视线久久驻留在度修仪身上,度修仪也不甘示弱,直视着无衣师尹,视线交汇处,宛如擦出了火花一般。
“好友,好久不见。”
“吾活着回来,汝欣喜吗?”
完全不同的两句话,截然相反的态度,瞬间点燃了气氛。即鹿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方要开口,但闻无衣师尹道:“好友何出此言?”
度修仪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异常,他浅浅一笑,无衣师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容,往日的度修仪总是懵懵懂懂的,而如今,无衣师尹恍然惊觉,自己面前的人已然变了模样。出乎意料的是,无衣师尹心中却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他从来都知晓,度修仪总会有恢复记忆的一天,他从未想过自己能瞒度修仪瞒到天长地久。但是无衣师尹很想把这个时间延缓,再延缓,哪怕用尽手段,哪怕只能延缓一天、一个时辰,他都是满足的,然而,世事总不愿如人所愿。度修仪到底还是恢复记忆了。
恢复记忆的度修仪也终于将矛头对准了他。
无衣师尹不得不感慨,大抵世界上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有缘无分,是以哪怕他紧紧握在手里,也会顺着指缝缓缓流逝。
“师尹……想杀吾许久了吧?”
一言既出,顿时吸引了在场几人的目光。度修仪恍若未觉,徐徐走至无衣师尹面前,抬手,手指轻微点向无衣师尹心口,那一瞬间,他好像能感受到无衣师尹的心跳,沉稳有力,永远不会为外物所动。
致命弱点落入他人掌下,无衣师尹也丝毫不曾慌乱,他甚至携着一抹笑意,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握住了心口的那根手指:“好友以为,是几次呢?”
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他们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才能笑意盈盈地望着对方。
度修仪垂眸,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在他过往所有的人生经历中,所有人都果断极了,太多太多的事发生在刹那之间,还不等人反应,一切就尘埃落定,只留下他满脑茫然,事后,他只能清去那些烦恼思绪,迫使自己去解决问题。这还是第一次,他陷入如此焦灼的状态。
他难得的有些慌乱,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无衣师尹却分毫不让。度修仪欲要收回自己的手,无衣师尹却攥紧了掌心那根手指,
无衣师尹眼神扫过四周,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适时出现,彬彬有礼地请楔子三人离去。这三人眼见着发生了这种事,自然不愿意轻易离去。然而,撒手慈悲与一羽赐命既然是奉无衣师尹之令,自然也是寸步不让。只是,一羽赐命抿了抿唇,疑问的眼神随之转向无衣师尹。
见此情状,无衣师尹笑了,带着不明意味:“吾真是小瞧了好友,短短数年,好友便将吾身边之人收拢至此,若再过些时候,是否吾也会是好友收拢之对象?更或许,取吾而代之也并非问题?”
不用度修仪辩解,在场人也知道无衣师尹这些话有多荒谬,自然也知道这句话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旁人未有表示,楔子却能看出几分,他心中担忧些许,此番不一定是谁输谁赢。毕竟,一向镇定的无衣师尹心乱了,说出去,简直可以算是一条令四界震惊的大新闻。
无衣师尹好似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象征着什么,他狠狠地攥着那根手指,明明隔着衣物,那根手指却好像已经刺穿了肌肤,深入肺腑,而后,自胸腔中流出了滚烫热血,将他们烧的面目全非。
然而,那个让无衣师尹心乱的罪魁祸首仿佛并不知晓这一切,面对无衣师尹的逼问,他同样显露出笑容,却无端生出一阵寒意:“看来,吾猜的没错了。”
早在他恢复记忆的时候,早在他在记忆长河中窥视到过往种种的时候,度修仪心中便有一个猜测。
无衣师尹是个聪明人,他不会无缘无故的下手,尤其是选择言随下手,若要下手,也不该是这般情况。
一切的一切或许只有一个解释……
“无衣师尹,你怕吾。”度修仪带着自信一字一顿道。铿锵有力的话语久久回荡在流光晚榭,仿佛刺穿了无衣师尹不堪的内心。
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
无衣师尹怕度修仪,慈光之塔的首辅怕了一介无名之辈。
但这好像又是最合情合理的答案。
若非怕,怎会在梦魇之中亲身上阵教唆那个曾经懦弱的度修仪去手染他人鲜血?更不惜以身试法,将无衣师尹排除在他人之外,让那个度修仪再升不起一丝一毫对无衣师尹动手的想法。
若非怕,怎会无缘无故地让度修仪去见殢无伤?他明明知晓殢无伤对外人的排斥,对无衣师尹相关的排斥与恨,却仍是坚持要度修仪走入寂井浮廊,走入那风雪肃杀之地。
若非怕,怎会刺激言随一步一步行至如今境地?又怎会放任言随动作?只怕目的便在于剪除度修仪羽翼。
昔日他不懂,将这一切胡乱盖章为无衣师尹变了。
如今他神思清明,却是明白了,不仅仅是因为无衣师尹变了,更因为昔日无衣师尹可以将度修仪当做好友,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衣师尹开始忌惮这个好友,更准确地来说,是怕这个好友。
度修仪也轻易地找到了那个转变一切的点。
“是在第一次去观星台的时候吗?”
一只手被无衣师尹禁锢着,度修仪便伸出了另一只手,徐徐探向无衣师尹,即将靠近无衣师尹脸侧时,无衣师尹偏过了头。
这个男人,哪怕是被度修仪指着心口,也一副无惧无畏的模样,却偏偏在这一刻,偏过了头,流露出了一分逃避。
无所适从的手顺势滑下,落在了无衣师尹颈侧,温热的皮肤在手的旁边微微鼓动。度修仪眸色暗沉,只消轻微一动,再一用力,他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将无衣师尹掐死在自己眼前。
无衣师尹明明怕度修仪,却又在这个时候,将全身上下最大的两处弱点暴露在度修仪眼下,送到了度修仪手下,任由度修仪挟制自己。
多可笑啊!这实在太可笑了!
到了此时,一切丑陋几乎都被揭开,无衣师尹也不再想着隐瞒,也不再打算粉饰这虚假的和平,他身处在度修仪的挟制之下,气势却毫不输于度修仪,他轻声喟叹:“是吾小瞧了好友能为。”
因为小瞧,所以在观星台亲眼目睹后才触目惊心;因为小瞧,所以亲眼目睹后才越发忌惮,所以才会怕。
他变相承认了度修仪的话。不过,这个的确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无衣师尹当然怕,没有人知道当初在观星台,他看到入魔的度修仪后,心里有多怕。他怕自己无法掌控这样的度修仪,他怕度修仪脱离自己的掌控,一旦度修仪脱离掌控,无衣师尹不敢设想那个后果。
于是,为了防止度修仪脱离掌控,他率先出手,进入梦魇是为了救度修仪,但是在看到那个胆小怯懦的度修仪时,无衣师尹说不出的欢喜,或许,他找到了他这位好友的弱点。他埋下了一颗种子,静待这颗种子生根发芽,他要让无衣师尹成为度修仪的例外,让度修仪永远无法对无衣师尹出手,永远永远活在无衣师尹的掌控之下。
言随就这样成为了一个筹码,他不敢贸然对度修仪下手,但是却可以对言随下手,他要利用言随将度修仪锁在这慈光之塔。他知道度修仪把言随看的有多重,也知道言随把度修仪看的有多重,远比这师徒两人知道的还要早。
然而,度修仪终归是他无法掌控的人,剑之初一事中,无衣师尹清楚地得到了这个认知。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鬼使神差一般,他让度修仪去寻殢无伤,那个时候,他是渴望殢无伤杀了度修仪的。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度修仪竟也有本事笼络了殢无伤,以至于殢无伤这把刀又再次对准了自己。
无衣师尹又欣喜又惊恐,欣喜于自己的眼光不错,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