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到澄州之时,恰逢春分。
自他带平远军入阙州以来,他来北梁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慢慢的他也经历了北梁的一年四季。
只是此时再来,明明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北梁却竟是肃杀之气。
“可是黄掌柜?”
陈京观刚冒头,澄州城门口的茶摊就有人叫住了他。
“在下黄三余,您是元先生的书童?”
眼前的人看上去年纪轻轻,身着一件灰青色布衣,陈京观刚一张口,他便做出噤声的手势。
“老先生有事,元先生今日上山去了。他叫了我来迎您,您若放心,且先随我去客栈稍等片刻?”
“您请带路。”
二人由元焕的随从带到约定的客栈,那年轻人便找了个由头跑了出去,只留下陈京观与平芜。
“不是,师兄这嘴上功夫许久未用竟也不见生疏。”
平芜打着哈哈,语气中满是调侃,陈京观颇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
“你好好学着,若哪一日你能说出这番话了,我给你当小厮。”
“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二人在客栈等了一刻钟,依旧不见人来。陈京观顺着窗户朝外望,没有察觉到异常,平芜四下里打探了一番,也摇头示意。
“陆将军要找我,定然是过了元衡这一关的,他没有理由拦着元焕。”
陈京观刚说罢,房间的大门被推开。
“少将军怎知父亲一定知晓?”
元焕抬手支走了所有人,又把目光聚焦在平芜身上。
“他是我弟弟,信得过。”
元焕没有再说话,倒是平芜瞧了陈京观一眼。
“少将军还没回我的话,您如何知道此事是父亲准允?”
陈京观轻笑,“殿下虽与陆家兄弟亲厚,可毕竟君臣有别,陆将军为官多年,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他直言由殿下送我入刑部大牢与陆将军一见,那便是对此事绝无隐瞒之意。可他又让我化名前来,那他便是要瞒着天下,唯独不避北梁皇帝。”
“少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元焕拍手叫好,“南魏朝堂有您这样的少年才俊,我倒当真要留心些了。”
“殿下谬赞。我智勇不比陆小将军,仁义不及陆少主,您有此二人,何惧不能有个清明盛世?”
“少将军的口才也果真一流,怪不得栖野喜欢与你相交。”
元焕停下了嘴上的试探,朝着陈京观走近。
“再等一个时辰,刑部轮守换班,届时我带你进去。”
陈京观微微挑眉,“殿下如此信我,竟将这等秘事告知?”
元焕饶有兴趣地看着陈京观,“凭少将军身边这位,北梁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
闻言,平芜下意识将脊背绷直,眼中笑意尚存,可眼底浮上一层薄雾。
元焕见他这副样子,摆手示意他放轻松,“你很厉害,我只知道你将手伸到了北梁,可我抓不住你的影子。”
元焕盯着平芜的眼睛,那双眼睛毫不示弱,陈京观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二人,突然觉得元焕真的好像他的父亲。
不过元衡胜在年岁历练,心中纵有千百杀机,那双眼睛里依旧不露半分,而元焕这双眼睛望人的时候,戏谑和好奇毫不隐藏。
“陈某多谢殿下与陛下的信任。”
陈京观出言打断了二人的目光对垒,平芜乖顺地退回陈京观背后。
“既然殿下对我的手段如此清楚,想必殿下的耳目必定也知悉东亭的真相?”
元焕的主动出击让陈京观认识到了眼前人的厉害,可也因此生出其他心思,在见陆晁之前,不妨先摸一摸北梁的底。
“少将军想问什么,若能说的,我知无不言。”
“我自然不会为难殿下,”陈京观一顿,“对于江阮,您如何看待?”
江阮,这个消失了很久的人,他的名字却没有一刻从陈京观脑海中去除。
陈京观经历的事情越多,他越能发现这桩桩件件与江阮密不可分。
起初江阮主动示好,陈京观顾忌他的势力选择与他为盟,可是恪多之死,景州茶税案,让他认清自己与江阮终究是不同的人。他相信江阮也发现了,不然不可能了无音讯这么多时日。
只是陈京观没有想明白江阮的动机,他离开的如此彻底,就如同他没有出现过一般。
是陈京观做了什么,让他在江阮那里失去了价值吗?
直至今日,陈京观依旧觉得纵使不能与江阮做真正的朋友,他也不想与他成为敌人。他知道自己与江阮是不一样的人,可他又觉得自己与江阮很像,江阮像是没有遇到宁渡时的陈京观。
陈京观不期望自己能如宁渡一样拉江阮一把,他只希望江阮能平顺地度过一生。
元焕似乎对于陈京观的问题早有预料,他撇嘴一笑,“我们能留他在澄州做生意,自然是查过他的背景。我听闻少将军与江掌柜也算亲密,怎么,你不信他?”
“不是信与不信。江阮于我,是永远无法嵌合的朋友。朋友是期望,无法嵌合是现实。”
“那少将军觉得此人的势力到了何等地步?”
陈京观没有当即回答,他思虑了一会,缓缓开口:“我觉得,东亭复国有他的功劳。”
元焕对陈京观的回答不置可否,“理由呢?”
“他是我能想到,最有动机和能力做成此事的人。”
元焕作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的能力我认可,可动机,少将军何以判断?”
“他不是希望东亭复国,他是希望出现一个势力打破平静。简言之,他希望混乱,他喜欢混乱。”
元焕脸上笑意更浓,“他为何如此?”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和他从未与我谈及的过去有关。”
元焕微微点头,陈京观却轻笑一声,“本是我问殿下,怎得成殿下问我了?”
元焕陪着笑道:“少将军机敏,对一切心知肚明,我属实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有一点可以补充,江阮是认识姚康的,且二人相交匪浅。不过至于东亭复国的始末,我也没有确切消息。”
元焕的话相当于为陈京观的猜想验了真伪,在江阮没出现的这段时间,他如若不是放弃了陈京观,那就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借东亭复国做些什么。
江阮同陈京观说过,他是商人,无利不起早,那么东亭复国带给他的好处是什么?他想要让这世间纷乱的原因又是什么?陈京观有了一些头绪,可那一切荒谬而又可怖,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愿给江阮扣上那顶帽子。
陈京观知道江阮狡猾,可江阮除却递给遏佐那把刀,他没有害过陈京观。
江阮或许极端,或许阴狠,可是作为盟友,他问心无愧。
“既然少将军问了,那我觉得有件事您该知道。”
陈京观侧目看着元焕,等着他的下文。
“江阮手里的,掌着东亭的灵谍。我不知道他凭何可号令灵谍,但是灵谍,是江阮手里的利刃。也是为此,我们没有把握可以一举将其消灭。”
元焕说到这,陈京观突然想到了温叔让告诉他的话,那此时的江阮,会不会就是彼时的自己?
他们都是误入斗兽场的野兽,站台上的人在下注,也在观望。陈京观与江阮手里各握着一张牌,不足以定局,却可以搅局,而牌桌上的其他人在等,等他们自相残杀,也在等他们露出破绽。
可转念一想,江阮,灵谍,泯川楼,霜栽,陈京观脑海里细碎的线索连在了一起,当这幅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他反而不敢相信了。
如果灵谍的头目是江阮,那么江阮与东亭旧族又有什么关系,更进一步说,姚康或许只是他扶上位的挡箭牌,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凭江阮的个性,他不会选择屈居人后。
其次,已知灵谍在南魏的一个据点是泯川楼,而霜栽是泯川楼实际上的管事人,那么是否可以推知,霜栽也是灵谍,或者说她至少默许了江阮用泯川楼做另一个挡箭牌,可霜栽的目的又是什么?这难道就是她复仇的手段?
最后,也是陈京观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平海的死,与霜栽脱不开干系,与江阮脱不开干系。可是自己与霜栽谈起平海时,霜栽眼中的诧异和叹惋一定不是装的。
不对,为何会有叹惋?
陈京观如梦初醒,那一刻他相信了一切。
如果霜栽在事前对刺杀一事全然不知,那她眼中有诧异是可以理解的。可加上叹惋,只有一个解释:霜栽自始至终就知道平海会死,她的诧异不是陈京观被刺杀,而是她的簪子成了杀人凶器,她的叹惋,则是对平海命中注定的结局的复杂情绪。
可,为什么死的人是平海?
当积攒在心头的毛线团被理出头绪,陈京观只觉得好笑。他在一步步向前,却发现他信任的,他爱的人都各怀鬼胎,而他不得不向前,因为他信任的,他爱的人为了他能走到今日,舍生忘死。
陈京观背后的平芜自然也反应过来了一切,他像是另一个陈京观,他拼命要找的真相,可他或许无法承受。平芜因为身体震颤而不自觉靠在了桌边,手脚冰凉,陈京观晃过神来一把扶住他,紧紧握住了他汗津津的手。
“再等等,若真是她,我不拦你。”
平芜被陈京观的话叫回神,却不知道如何应答。他夜以继日在寻的真相浮出水面,可他动不了。
若此时不是在澄州,平芜定会亲自去一趟泯川楼查个清楚,可他偏偏不在崇州,地域的距离带给了他思索的时间,也带给了他犹豫。
自己挥刀替哥哥报仇时,师兄会怎么想?师兄定不会拦着自己,但霜栽,也曾是陈京观的妹妹。
平芜想到了自己随陈京观去西芥的那天,他说“真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下去”,那时是随口一说,可今日,他真希望一语成谶。
“时间差不多了,少将军随我出发?”
元焕识趣地偏开头,留陈京观与平芜慢慢接受这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他瞧着日头西斜,缓缓开口道:“少将军,若我与您说的,您尚且不能接受,那陆伯父要同你讲的,你恐怕更是如此。”
元焕的话引起陈京观警觉,他望向元焕的目光带着少有的凌厉。陈京观的手缓缓移到平芜的肩膀,然后轻轻捏住他的肩头。
“你在此休息,权当整理思路。待我回来,我们一桩桩一件件理理清楚。”
平芜点头,脚步缓慢地走到床边,突然用被子将自己蒙住,陈京观听见了轻轻地抽泣。
“走吧,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