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从前,很久以前。
遥远的无名之处有一片海。那里水像最美丽的绣球花那么蓝,像宝石那么清澈,海王和他的孩子们就住在那地方。海里的王国和陆地上的王国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统治海洋生物们的只有一位海王。
海王有个最最疼爱的小儿子。他的头发像是流动的黄金,他的皮肤光洁细嫩得有如初生的玫瑰花瓣,他的眼睛蓝得像无垠的天空。他的下半截身子当然是一条鱼尾巴。那是一条整片海洋都难找出的美丽尾巴,鳞片光洁整齐,在海里反射出微微的亮光,尾鳍像柔滑的绸缎,像诡谜的雾霭。
亚瑟——也就是小王子,是一个古怪的孩子,当他那些姐姐从沉船中弄来了珍奇东西感到欢天喜地的时候,他只关心他的账本——是的,即使是海中的王国也需要经济管理。唯独一个漂亮的大理石像除外。这是一个英俊少年的石像,用洁白的石头雕出来的,它从一艘沉船上落到了海底。有时看账本看得眼睛酸涩,他就慢慢游到雕像身边看它:长得好奇怪。头和我们一样,身上穿的是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尾巴?那两条是什么?
奇怪。但是亚瑟很喜欢这奇怪的雕像。他让巨人章鱼帮他把雕像摆到他的办公室——由于他的勤勉努力,海王为他置办了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亚瑟常常在办公室里看书,批阅文件,处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比如虎鲸乱打鱼)。
亚瑟有六个姐姐。她们很爱听祖母讲故事,常常拉着亚瑟一起。亚瑟最爱听讲海上面那个世界的事情。他安静地听年迈的老祖母讲关于船,关于城市、人和动物的她所知道的一切。祖母讲得很慢,低低的沙哑的声音里裹满了岁月的痕迹。夜明珠的光暗暗的,小人鱼们伏在祖母的尾巴上睡着了。
亚瑟对陆地上的一切都很好奇,但是他并不表现出来。鸟儿是什么样的?为什么陆地上的花儿有香味?祖母是怎么知道的?
他垂眼看着祖母布满伤痕的尾巴,已经灰暗的鳞片,闭上眼睛睡了。
“等你到了十五岁,”祖母沙沙的声音响起。“你就可以游上海面,在月光中坐在岩石上,一些大船在你旁边驶过;到那时你就能看到树林和城市了。”他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因为姐姐们虽然喜欢去沉船里玩,但对陆地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她们更喜欢广袤包容的海洋。
最大的姐姐一到十五岁,就得到允许游到海面上去了。等到她回来,她有成千件事情告诉亚瑟,她知道自己的小弟弟喜欢听;不过她说最美的事情是在月光下,在风平浪静的海上,贴近海岸躺在沙滩上眺望附近一座灯火像繁星闪烁的大城市;倾听音乐声、马车的喧声和人声,然后谛听从教堂尖塔传出的欢乐钟声。亚瑟认真地听着,往后的每一年,他的各个姐姐都会为他带来陆地上的美妙见闻。
她们喜欢和家人们在一起。对父母撒娇,逗弟弟玩,看着弟弟比海洋还要美丽的眼睛一点点亮起。
他终于到十五岁了。
姐姐们嘻嘻哈哈地为他做装扮。她们把珍珠巧妙地编在亚瑟美丽鬈松对头发上,为他戴上沉船里捞出的细细的金链子,在他脸上贴上小小粒的宝石。
他有些不适应,但没有拒绝姐姐们的好意,他知道她们爱他。当他把头伸出海浪时,太阳刚落了下去;但是云朵还染着绯红色和金色的光彩,透过闪烁的暮色,长庚星已经美丽地照耀着。
大海很平静,空气比海里的更温暖。他回忆着祖母的话
,小心翼翼地游近了一艘大船。小人鱼游近船舱的窗口;海浪不时把她托起来,他可以透过清澈的窗玻璃望进去,看见里面一些穿着考究的人。其中一个是年轻的王子,他是所有人中间最漂亮的,有棕色的短发,微微凌乱地翘着,蜜糖一样的眼睛;他十六岁了;正在庆祝他的生日。
亚瑟只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正在小王子周围落下来。他认得他,奇怪的雕像原来刻的就是他。
-
夜已经很深了。然而亚瑟仍然沉静地注视着王子。天空再没有绚烂的烟火,欢乐声也渐渐归于平静。但是大海发怒了。它咆哮着,愤怒地撕裂沿途的一切事物。
天空漆黑一片,但是一道闪电照亮了床上的惨像。他看见了曾经在船上的所有人,只是看不到王子。
人是不能活在水中的,等到他落到父王的宫殿,他早已经死了。但是他怎么也不能死。王子毕竟不是雕像,可以那样沉默地陪着他,他会腐烂的。
于是他在漂满海面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搜寻王子,黑暗的水里,他随着波浪起伏,直到最后终于来到年轻的王子身边。亚瑟疑惑地看着一团白色的生物顶托着他,拼命地划动四肢游水。亚瑟就静静地浮在水上——他很好奇那是什么,他还从来没见过它呢。
王子在刮着风暴的大海中已经完全失去游水的能力。他的手脚不听使唤,琥珀一样的眼睛闭上,如果不是白色的生物,他是准死无疑。
等到不知名的生物也筋疲力尽,亚瑟一手一个把他们的头托出水面,任凭波浪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
风暴停止了。那条恢宏得像一只巨兽的船却连一点碎片也看不到。海面风平浪静,灿烂的红太阳从海上升起来,它的光使王子的脸重新红润起来;但是他依然两眼紧闭。
…更像雕像了。亚瑟陷入古怪的迷思,究竟雕像是被石化的王子,还是王子是活过来的雕像呢?
他把王子和不知名生物丢到海滩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海里,他变得更加沉默。他的姐姐们一见到他就团团围过来,问他这头一回到海面上看到了什么。亚瑟想了想,说,雕像。
还有一团白色的云一样的东西。
他坐在他的小办公室里,需要批改的文件堆得像小山。亚瑟看着那个像王子的美丽大理石像。要是雕像真的能活过来,能帮他改文件就好了。他游去找海巫,海巫正在熬一锅粘稠可怖的汤。他头也不抬地告诉亚瑟这王子是从哪里来的,他的王宫在哪里。
海巫总是什么都知道。
-
亚瑟和姐姐们去找祖母听故事。
如果人类不淹死的话,他问道,他们能够永远活下去吗?他们能够永远不死,不像我们在这里那样吗?
当然不可以。祖母看着她疼爱的孩子们。他们也要死,他们的寿命甚至比我们的还短。
我们有时候能活到三百岁,不过我们生命结束的时候只是变成水面上的泡沫,在下面这里甚至没有一个我们所爱的人的坟墓。
我们没有不灭的灵魂,我们永远不会再活,我们来这世间留不下任何痕迹。人类却相反,他们有永远不灭的灵魂,□□化成尘土了它依然活着。
为什么我们没有不灭的灵魂。他疑惑地问,我们不能为所爱的人立下坟墓,就像人类那样吗?我们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呢?
他迫切地希望祖母能告诉他。但是他只看着祖母愣了一下,皱纹堆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们怎么会学会爱呢?学会爱的代价太大了。祖母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她实在老了,随时会化作泡沫消散。
-
海巫什么都知道。
当亚瑟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给了他一碗古怪的液体。喝下去吧。你会变成你想成为的模样。海巫忙着切要扔进锅里的材料,像你这样的人鱼有千千万只呢。
亚瑟问,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代价?海巫将材料丢进锅子里笑了。等你学会了爱,你就会付出代价的。那一刻你会背负上世界上最可怕的诅咒。
就这么办吧。亚瑟说。
他游到了海岸边,喝下了魔药,被古怪的味道逼得几乎吐出来。他的尾巴变成了少年人匀称修长的腿。当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时,他发现不远处站着那位年轻的王子。
王子问他是谁,从哪里来;他用深蓝色的眼睛温柔沉静地看着他。他发现自己不会说人类的语言。
原来是外邦人吗?你愿不愿意来我家做客?亚瑟闭上了眼睛。他万万没想到失败的第一步是他听不懂人类的语言。
-
唐晓翼看着面前一脸茫然的外邦人,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拐回家再说。很快,亚瑟就穿上了用丝绸和细纱做的贵重长袍,成为王宫里最美丽的人。
穿着丝绸衣服、戴着黄金首饰的漂亮女人们走上前,在王子和他的父王母后面前唱歌,一个唱得比一个好听,唐晓翼拍着手向亚瑟微笑。亚瑟心不在焉,姐姐们唱得比她们更好听,姐姐们也更美丽。
亚瑟小心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学习他们用古怪的语言。这个是“碟子”,这个是“舞蹈”。他小声重复着,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
唐晓翼早就注意到自己领回来的外邦少年好像不会说他们的语言,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所以他有意地重复几个简单的词汇,好让他能够明白它们的含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们一起骑马穿过香气扑鼻的森林,绿枝拂着他们的肩头,小鸟在鲜嫩树叶间鸣唱。他们一起爬到高山顶上直到看见云朵在他们下面像一群鸟向远方飞行。
亚瑟在海里没有见过的事物带给他陌生的新鲜体验。他渐渐学会了说人类的话——他本来就非常聪明,他知道王子叫“唐晓翼”,而白色的生物是“狼”,是王子的同伴。
在王子的宫里,当大家全都睡了以后,他一个人走出来坐在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他想起了在海底的所有人。他低低地吟唱着人鱼的歌谣。
飘渺的,虚无的声音渐渐传入洛基的耳朵。它用嘴巴拱了拱唐晓翼。王子倚在窗台上看着唱着歌的异邦少年——他早就知道他是人鱼了。
-
亚瑟仍然没有学会如何获得不灭的灵魂。
他发现王子越来越奇怪。走路时忽然的踉跄,为他歌声伴奏时拨不清弦的僵硬手指。亚瑟的心里像是撒了一把海沙,他终于感到了一丝不安。
之后的某一天,所有教堂的钟响起来,在每个祭坛上的贵重银灯里燃烧着香油。主教为为王子祈福,司祭们摇着香炉祷告。王子无力地躺在床上,洛基悲伤地伏在他身侧。
……王子得了无法治愈的病。亚瑟飞也似地跑到海岸边,像没有头的鸟一样扎进水里。他的双腿化为鱼尾,他奋力地游动着,力竭之时终于到了海巫的住处。
我要救他。他直截了当地说,由于长距离的赶路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你爱上他了?你爱上他了。那么,你要付出代价了。他将永远忘记你,你在王宫里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会消失。陆地上没有人会记得你。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救他吗?
海巫将药递给了他。不必回答,去吧。
-
唐晓翼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触碰到了死亡的边界。他从柔软的床上坐起,满心欢喜地要找人庆祝自己的新生。
可是找谁呢?洛基朝他扑来,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房间,装饰画框里总有一片莫名其妙的留白,他和洛基挤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