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
碧桐院中。
小雀被两个小厮扭着,不时忿忿挣扎。
一身素色青衣,深垂着头却难掩仙姿的穆梵音,圈护着几个孩子。
阿竹倔强站在她身前,眼中满满的戒备敌意,像被猎犬围困的小狼崽,同时面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穆梵音身侧站着小荇,嘴唇抿着,努力不把自己的害怕展现出来。
糯糯躲在身后,念念埋头则扑在穆梵音怀里。
看了这情景,沈七七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是心中犹疑,她们每次出入都极为小心,一路回头查看,从未发现陆府下人的踪迹。
陆夫人究竟是如何发现的?
陆夫人搭着丫鬟的手,缓缓自正房走出,立于青石阶上,目光锋利,居高临下望来:
“沈七七,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瞒着府中众人,偷偷在外养私生女!”
一句话石破天惊,院中下人吓得都不敢抬头。
这顶帽子,着实太大。
有私生女,就有奸夫,这是要被沉塘的啊,何况一养就是四个。
这日正值府中丫鬟领月钱,不仅碧桐院,也有其他院中的下人,来夫人院中领了钱出来,撞见这么一幢秘闻,忙也靠边垂首静立,面上不敢打扰,实则现场吃瓜。
陆亦棂的婚事,已是压倒陆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只恨捏不到沈七七错处,无法将她挫骨扬灰。
现在终于找到了!
沈七七也知道,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也无需示弱自保,沈七七笔立如旗,毫不退缩,与陆夫人正面对峙:
“婆母说笑了,我便是有私生女,也没那么大本事,一生生四个。何况,最大那个今年九岁,难不成,我13岁那年便生了她?最小的这个才两岁,前年我在府中足不出户,在众人眼皮底下,偷偷怀孕产女,难道府中众人,眼睛统统瞎了不成?”
她说完,满院下人都偷偷抬眼看那几个孩子。
果然如少奶奶所说。
而且这几个孩子,相貌、气质大相径庭,一望即知,绝非出自一母同胞。
且除了最小的那个孩子,其余几人都瘦的皮包骨,手上粗糙裂口,一望而知是吃了大苦的,以少奶奶的财力,不可能将自己孩子养成这样。
但那李嬷嬷突然走过去,一把将小荇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小荇吓得一声尖叫,直往后缩。
阿竹当即紧拉住她的手不放。
李嬷嬷恼了,劈手一掌,狠狠将阿竹的手砸落。
“啪!”
异常沉实的一声。
沈七七的理智隐忍被这一击瞬间冲破。
血涌上头,她两步冲过去,扬手对着李嬷嬷的脸,狠狠扇去一个大耳光,直打得那婆子侧着身子,趔趄好几步才狼狈站稳。
下人们一阵骚动,真是破天荒了!
素来绵软好性儿的少奶奶,竟然动手打人了?!
打得还是夫人的陪房李嬷嬷!
陆夫人抬手一指,怒喝:
“大胆沈氏!反了你了,你还敢动手打人?”
“是!我敢!”
沈七七缓缓转头,一字一句警告,目光在院中每张脸上划过,最后盯入陆夫人眼中:
“她们是我收养的孩子!便是我的女儿!为母则刚,谁若敢再碰我的孩子,休怪我沈七七翻脸不认人!”
暮色沉沉,向来温婉的沈七七目光凶狠如刀,是月光下震慑强敌的母狼!
“沈氏,你这是被问到痛处,才恼羞成怒了罢?”
陆夫人示意丫鬟快上去拖开沈七七。
两个丫鬟磨磨蹭蹭过去,不敢抬头,嚅嗫说:
“少奶奶......对不住了。”
也不敢动手,只站在沈七七身前,拦住她不方便再打李嬷嬷便是。
“李妈,别怕,你发现了什么?便接着问。”陆夫人又喝道。
李嬷嬷捂着脸,被当众打了,气的胸膛一起一伏,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听了夫人的话,调转目光,指了小荇逼问:
“你,老实说!你几岁了?”
下人悄眼看去,只见那孩子虽瘦弱惊恐,但穿一身崭新的娇黄色衣裙,衬得骨骼纤细,气质出众,猛一眼看上去,倒是与少奶奶有几分神似。
小荇怯生生看向沈七七。
沈七七几不可察地对她微点一下头。
小荇这才小声回答:
“我,我七岁了。”
“七岁......”
李嬷嬷眯了眼睛,默了一夕,冷笑道:
“那你出生那年,少奶奶该是十五!我记得,少奶奶十五那年,好像突然不去学堂了,就呆在家中闭门不出,得有个大半年吧?转年才嫁入我们陆府,少奶奶,我记得对吗?”
“时间倒是没错,但你想说什么?”沈七七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明显的讥嘲。
李嬷嬷阴险一笑:
“我想说什么?我想说少奶奶向来心思缜密,若在外养着一个私生女,被人发现,自然难以搪塞,可若多收养几个打掩护,说不定便可掩人耳目,蒙混过关呢!”
“我心思再怎么缜密,也架不住你无中生有,诬陷嫁祸!”
沈七七懒得向她自证,反手一定大帽子甩回去:
“不知李嬷嬷几次三番造谣生事,坏我名节,究竟是单只想置我于死地,还是欲将整个陆府的名声一并泼污!”
李嬷嬷一窒:
“你......”
陆夫人在阶上冷冷发话:
“沈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急着用这话堵李妈的嘴!可是因为她说中了吗?”
沈七七冷哧一声道:
“她如此含血喷人若也能说中,那衙门以后也不必断案了,只派人在堂上胡沁便是!六七日前,我于城南幼安坊收养了这四个孩子,那边孩子进出收养,必是有记录的,若不信,只派人去一查便知。何来为掩护一个,收养其余三个之说,当真荒唐!”
“好,”陆夫人凌然道:
“此事我自然要追查到底。但且不论孩子怎么来的,你只先回答我,谁家媳妇有这般天大的胆子,竟瞒了婆家,在外偷偷养几个孩子?你究竟有什么阴谋?你如此行事?可有经过我的同意?你可曾将我这当家主母放在眼中?”
她越说越气恼,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沈七七知道,陆夫人极其看中自己当家主母的身份,任何架空、跳过她权力的行为,都会被她恨之入骨。
为避免孩子们被牵连遭殃,她把心一横,昂首道:
“此事,是我与夫君私下商议决定的,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欲让太多人知道,因此,只有我夫妇二人知晓。”
陆夫人一听,收养孩子之事,原来儿子竟是知道的。
自家孝顺儿子,从前对自己言听计从,如今这样大事,却只与媳妇商量,连告诉自己一声都不肯,愈加气的头昏,喝骂道:
“沈氏,你这贼妇,怎的你身上发生之事,不是偷偷摸摸,便是不光彩之事?娶你入府,我陆府也是到了大霉。”
沈七七忍不住轻晒,讥笑一声回怼回去:
‘我嫁入陆府快六年,从来规矩本分,不敢做半分越雷池之事。若说今日不得不行此下策,也不过因为前些日子被人诬陷,险些清白尽毁,万劫不复。若说倒霉,也不知是哪个更倒霉些!’
所有下人全听得懂。
说的就是陆亦棂和段万安私通,被那么多夫人当场抓奸,还意图诬陷长嫂这件事。
如此看来,自然是沈七七嫁入这样的家庭,更倒霉许多。
陆夫人被当众打脸,简直怒不可遏:
“沈七七你!你放肆!来人,将这贱妇关入碧桐院西厢房,门前派人把守,寻儿回来前,不许她踏出半步!待寻儿回来后,我倒要问问他,像你这等当众忤逆婆母,不敬尊长的儿媳,究竟配不配留在我们陆府!”
“喀啦”。
门外落了锁。
沈七七坐在陌生的空房中,没有点灯。
木格窗外最后一丝昏黄褪去,纯粹的黑暗淹没上来。
夜风拂动窗棂,那团浓黑中渐渐泛起青白。
一直到窗外日光大炽,透出炎炎暖意,西厢房这扇门才被再一次推开。
进来的居然是桃儿。
手中提了食盒,简单的午饭,一荤一素,一碗白饭,小心翼翼迈进来:
“少奶奶,我给您送饭来了。”
沈七七本来还担心陆夫人她们会在饭菜中动什么手脚,见饭菜都是自己院中送来,便放下心来,忙问:
“孩子们怎么样了?如今在哪里?”
桃儿靠近她,边将饭菜一一摆上桌,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孩子们暂且被安置在咱们院中,说等少爷回来问过再做处置,只是,墨玉姐姐和小雀姐姐,也被她们单独关着,院里人,都心里没底。”
孩子们没事就好。
沈七七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她本想,此事只需瞒上一两个月就好,和离之后,便和陆府没了干系,因此,也没想过要如何应对陆府诘问。
却没想到,陆府居然这么快知道了此事,只是还不清楚,她们究竟知不知道穆梵音和念念的身份,这才是最危险的。
她昨晚想了一夜,倒是想好了如何应对陆亦寻,目前唯一担心的,就是怕穆梵音为了替她脱罪,吐露了真相,那便全完了。
她出神了片刻,抬眸字斟字酌嘱咐桃儿:
“回去告诉那个雇来的养娘,我不在的时候,务必照顾好我那四个孩子,一切等少爷回来,便可水落石出。”
桃儿认真点了点头。
“若墨玉和小雀出来的早,也要帮着养娘照顾好我的孩子们。”沈七七沉吟着:
“只不知......她们如今关在哪里?”
桃儿一点就透,小声道:
“少奶奶放心,我一会过去给她们送饭,一定原话带到。”
门“吱扭”一声关上了,门锁重又落上。
桃儿拿了空食盘,从西厢房尽头一转弯,迎面便是早已等在哪儿的李嬷嬷,冷浸浸睨着她:
“说,她都和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