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卫离叫住要出门的竺亦青,叫醒还没醒的楚洵,四人坐在房内桌子边,他才将昨日所想倒了个干净。
被楚洵捏在手里的命运多舛的茶杯,重重与桌面撞到一起:“你是不是疯了,我好不容易从家里出来,你现在让我去找我爹,他一定会把我关起来的!”
卫离瞥了眼站直的杯子,问:“你想抓人,还是抓妖?”
楚洵又是重重一拍,让桌子哀嚎,让那茶杯跳起来,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抓妖,人有什么好抓的?”
“抓人和抓妖可大有不同啊。”卫离说,“你瞧我们,就只能抓妖,不能抓人。但是楚公子好像比我们要厉害一些呢,不仅能抓妖,想抓人的时候还能抓人。”
楚洵哼道:“虽然你说的话很讨本公子欢心,但是本公子是不会回去的!”
首战不捷,卫离长长叹息。引着一直坐着的竺亦青大声道:“我去!”
卫离圆眸闪出光彩,转向容隐,夸赞:“予世,你瞧,竺姑娘是不是更像楚县令的孩子?”
楚洵炸道:“你什么意思?”
“县令爱民如爱子,请我们过来,可要在那初暮山上咽下不少的苦,多诚心呐!却因为眼前的男婴丢失案,连偷跑出家门的亲儿子都顾不上找。”卫离啧啧出声,“不过县令的苦心,他的百姓都知道,也愿为他做力所能及之事。这样看来,丢一个儿子也没什么的呀~”
丢了亲儿子也没什么?楚洵大喊:“你胡说什么?!”
“竺姑娘,你真是个大大的大好人!”卫离起身,满眼感激,就差抓住她的手了,“佘山县的安危,就交到你手里了!”
竺亦青满眼坚定,重重点头。
眼见卫离打定了主意要让竺亦青去抓人,楚洵急了:“你让一个女孩子去抓人,你疯了吧!”
“女孩子怎么了?”竺亦青白他一眼,恨恨道,“没有女孩子,你现在还在贼窝里吃鞭子呢!”
提到痛点,楚洵不吭声了。竺亦青这才满意地朝他们那一拜,道:“两位仙师”她意识到叫错了称呼,忙改口道,“两位公子,你们放心,我先前去过那贼窝,定能救出被他们偷走的男婴!”
竺亦青就这么轻易应下了极有可能送命的差事了?分明她只是百姓中的一个,并没有拿朝廷的俸禄,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献身。而他,楚洵,堂堂县令之子,怎么能那么不威风!楚洵急道:“你们能飞天遁地,请你们出手救几个人怎么了?”
容隐道:“修行之人,是为诛妖斩邪,绝非沾染俗事,乱逞英雄。”
卫离朝楚洵看去,果然见他满脸的不懂。他只好解释:“我们自入门起,就被告诫不能在常人面前滥用灵力,不可用玄门法器害人,若非必然,不参与俗事争斗。”卫离索性将话说得更开一些,“如若人人有了问题都要找修仙的,那大大小小的官员去做什么?谁来保证无灵力傍身的皇帝能够安坐龙椅?若我们不顾所有,随心而欲,想杀谁便杀谁,到时候又要枉死,伤害多少无辜百姓?”
理是这么个理,可他也不被允许……楚洵道:“可我爹他实在是不会让我涉险!”对上竺亦青轻蔑的视线,他才妥协道,“不过我,可以去求他,让他给七叶安排些人手。”
短短几日,都互相称呼表字了,楚洵果然是个多情的人。卫离收回心中腹诽,正经道:“楚公子,恕卫某多言。你失踪了多日,你父亲还未派人捉你,恐怕知道你在做些什么。你又何必畏畏缩缩,不敢与他将话说开呢?”
“你们都不懂。”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楚洵也不管不顾了,“我爹娘就我一个儿子,我娘又格外宠我,她要是知道我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儿,一定会担心的!而我爹,对我娘又几乎百依百顺,她一闹,我爹也没精力去处理别的事儿了……”
“好罢。”这件事儿,原本师兄也不甚同意,卫离压根没把希望压在楚洵身上。要救出男婴,将他们的父母长辈团结起来也不是不行。或许,县令早已经有了解决之法,没有动作是害怕打草惊蛇,并不一定非要楚公子走一遭。他摇摇头,转头看向寡言少语的容隐,“予世,这两天,咱们出去转转可好?”
容隐微不可察地摇头,从胸口摸出一颗晶莹流光的墨紫色圆珠:“云津。”
下一刻,满身墨紫色华服的少男出现在房间内,单膝跪地,恭敬道:“主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怪啊——”
一时间,惊叫声,脚步声,板凳撞击地板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颇为嘈乱。
竺亦青和楚洵窝到卫离身后,拼命控制哆嗦不停的双手,不让它们抓到卫离,以防止惊到能给他们遮挡一二的人。而容隐和云津,面对他们脸上的恐惧,却只有一的脸茫然。
整间屋子,五个活物,就只有卫离的反应与旁人都不同,他气道:“你们做什么?!大呼小叫,万一将有心之人招来了怎么办?”
楚洵指着云津的手颤抖不止,惊叫的声音却一点不减:“他是妖怪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收妖啊!”
……卫离又是一阵无言:“你没听见他叫予世‘主人’么?”
“容仙师……”竺亦青稍稍回神,不住拍打心口,魂神意魄志才归了位,“予世公子,你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召出来一个妖怪,实在是吓人啊!”
见他们被吓成这样,卫离有心作弄,如法炮制:“风晴一。”
明媚的少女翻动裙摆,歪着头朝他他们灿烂地笑,两颗小虎牙在那张炫目的脸上格外吸睛。唯一不好的是,那两个美得令人心颤的人,耳朵都是畸形的。
竺亦青咽下口水,嗫嚅:“怎么……又来一个?”
卫离:“他们是我们的醉人颜,听我们的话的,不会伤害你们。”
见两位相貌映丽,且无一点儿攻击之意,楚洵才放下悬着的心,却仍是怕得很:“那,那你们唤他们出来做什么?”
卫离看向竺亦青:“很显然,让他们给竺姑娘打下手。”
“别闹。”容隐终于听不下去,他起身,一拜,“竺姑娘,我等不便参与人间争斗。将此等危急之事交予你,又总觉愧疚,故而派他们保护你,不教你有性命之虞。”
和妖一起共事,还挺新奇。不过竺亦青胆子不是一般的大,没一会儿就接受了多出的两位下手:“多谢多谢。”
事情似乎就这么定下了,只是容卫二人刚打算起身离去,楚洵才道:“还是我去吧。”
“你一会儿要去,一会儿又不要去,小童翻画本也不如你变脸快。”竺亦青咬牙切齿,“磨磨唧唧,实在可恨!”
楚洵大声道:“我身为县令之子,自然是要去的!”
竺亦青抱臂而战:“那你现在就回去找你爹。”
一提到楚维正,楚洵又蔫吧了,他弱声说:“七叶,你再等等我,我需得酝酿一会儿。”
竺亦青轻嗤一声,朝容卫两人一拜,而后走向房门。楚洵则是“哎唷”着追上。两人就这么不顾旁人走出了他们的房间,砸上了他们的房门。
“闲杂人等”离开了,风晴一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主人,这是什么?”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到桌子上琳琅满目的点心。卫离想起上次离别时应下的,干笑两声:“哈哈,我都忘了,桌上的,都可以吃。”
风晴一瞪大双眼,几乎是瞬间便到了桌旁,随意捏起一块点心抛入嘴中,咀嚼两下,两只大眼便弯成小月牙。她一边强制投喂云津,一边含混不清道:“谢谢主人!”
“吃完了,就跟着他们两个。”卫离满眼的慈爱转瞬而逝,又补充说,“不能伤人。”
风晴一哪有不依的道理,不住点头同意。那边两人便安心走入屏风内。
事情按照他的预想走,可卫离却仍是愁眉苦脸,追在容隐身后道:“予世,我总觉得逼迫楚公子去查案,颇为不妥。”
容隐:“总比教他们除妖强。”
这语气和说辞好生熟悉,卫离浑身不自在:“我那日只是随口一说,并非真要拿竺姑娘做饵。”怕他不信,卫离又说,“若我当真如此无用,都等不到予世你来学我,我师父也会一剑刺死我,好教我不至于辱没了她的名声。”
容隐定定瞧了他一会儿,道:“师叔不会。”
卫离嬉笑:“我知师兄也不会。”
容隐摇头不语。
入夜。
二人坐在桌旁,闭眼感受彼此的醉人颜传来的片段。
楚洵和竺亦青领着一队捕快来到一处破旧茅草屋内,踹开房门,寻到一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实木柜子,进了地下。火把照亮通道,弓腰弯背走了约百步,宽敞的空间就出现在众人眼中。可,除了乱糟糟的稻草,随手扔掉的废弃之物,连只鬼影子都没有。
原来是扑了个空。
画面一转,他们来到一处寺庙,举起的火把惊扰了里面的人,如同惊弓之鸟般四处乱窜,很快便被包围在外的捕快尽数网住。
卫离问:“予世,你觉得,会有多少漏网之鱼?”
容隐一颗心全悬在贼窝之中,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他睁开了眼,果真看见卫离正瞧着他的脸。他道:“十之一二。”
卫离说:“我却觉得得有十之四五乃至更高。”
容隐问:“为何?”
“狡兔三窟。”卫离道:“他们先去了人牙子所在之处,可是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了。想必他们有多处贼窝在这县城之中,或者,有专人负责,将偷来的婴孩儿运走,不至于被人发现。”
容隐道:“你是说,有人偷,有人运,有人藏?”
“正是。”抓人是件棘手的事儿,与卫离料想的大差不差,“他们,恐怕只能挨家挨户去搜了。”
容隐问:“这事儿,县令不是也能做么?”
“非也非也。”卫离道,“县令为一县之长,若他出了意外,必会引得人心惶惶。可楚公子不同,他大可以挨家挨户去混个脸熟。待到明日一早,贴几张告示,大肆宣扬县令之子奉命缉凶,会叫百姓更加爱戴县令,相信出了事儿县令会给他们解决。如此一来,贼人无论藏身何处,也躲不过百姓的耳目。”末了,他肯定道:“所以说,这事儿,非楚公子来做不行。”
非楚公子不行。确是如此,今日县令下令,全城戒严,只许进不许出。偷子藏于人群之中,希望能趁着水混逃过一劫。若是原住百姓和官兵齐心协力,必定能将所有人牙子一网打尽,除非他们藏到深山老林里去。
可,他们偷的毕竟不是金银珠宝这些哪怕磕碰了只叫人唏嘘几句的死物,而是活生生的人,会在他们逃跑之时拖他们后腿的人。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容隐不禁胆寒:“若是将他们逼急了,那些婴孩儿……”
卫离安慰:“他们偷男婴,多是为了卖给需要儿子的人家。若真被逼到绝路,或许会将婴孩儿作为筹码,换取自由。”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不是人牙子,不能决定他们的所思所想。容隐闭眼,见到一个像是领头模样的中年人跪在地上,他笃定道:“捉住了。”
不少还在哭叫的孩子从那本该用于腌菜的大缸中抱出,小的或许有几个月,大的只有三四岁。本该在父母身边享受宠爱的婴孩儿,此刻蓬头垢面,满脸污泥被泪水洇染,哭声撕心裂肺,让他们这些不做父母的都目眦欲裂,恨不得对着跪了一地的人牙子拳打脚踢。
更加怒火中烧的,是站在人牙子身前的竺亦青和楚洵。
“陈捕头,明日一早,你便在城中各处张贴告示。”楚洵狠狠扫过低头不语的人,眼神中或许藏上了杀意,“就说,交出婴孩儿,既往不咎,若是不交,那就等着为他们的同伙,收尸吧。”
睁开眼,卫离笑道:“这小子,我还真小瞧他了。”
等了一阵儿,仍旧不见容隐睁眼,他问:“予世?”
容隐这才睁眼,却是一脸凝重:“我方才在想,是否所有婴孩儿都会平安回到父母身边?”
卫离叹气:“但愿吧。”
容隐重复道:“但愿……”
可教一夜未眠的他们意外的是,本该忙于处理婴孩儿的楚洵和竺亦青先找上了他们。
“抓到了,所以人都抓到了!”楚洵冲进他们的房间,乌青上方的眼中满是亢奋,“所有婴孩儿,全部平安送至我家里了,就等他们的父母来领了!”
漏网之鱼不是十之一二,更不是十之四五,一网便将他们打尽了!卫离道:“楚公子,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和他没有关系。”竺亦青也不再镇定,语气颇为畅快,“是天神显灵了!”
容隐问:“天神?”
“正是!”竺亦青答,“是我们佘山的蛇神。”
他们来之前并未听说过佘山有什么鬼神,容隐与卫离对视一眼,又问:“佘山有蛇神么?”
“自然是有的。”楚洵道,“只是我原先并不信。”
说到蛇神,容隐想起在场与蛇的关系最为密切的,便是竺亦青。他看向仍旧平静不下来的少女,道:“竺姑娘,我记得,你以捕蛇为生。”
“我是以捕蛇为生,不过我也救过许多蛇。”竺亦青道,“我捕捉的,多少扰人的毒蛇,或是能炮制成药材的,并不曾滥杀无辜。”
卫离问:“你们怎知是蛇神显灵?”
“我原先还怕消息不能封锁,叫那些贼偷跑了或是对婴孩儿不利。”说着,楚洵眉头舒展,“谁知今日一早,各区巡捕接到百姓报案,发现多具尸体,说是尸体也不对,他们没死,但是全部不能动了。”
卫离问:“是被毒蛇咬伤的?”
竺亦青道:“是,我一看便知。且他们体内的毒素并不致命,还有法子医治。”
不仅要制住这些人牙子的行动,还要确保他们无性命之虞以由人族发落,这当真是!容卫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忧虑。这佘山县中藏着的东西,或许比他们想象的棘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