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大半的人缓缓睡去,少数人留着守夜。
夜风比白日里更冷,周桁盖着毯子,靠在谢暄肩膀上睡熟了。
谢暄靠坐在树边,将周桁身上的毯子往上扯了扯,腾出右手穿过周桁膝盖下方,轻而易举将周桁抱起来朝马车走去。
谢暄抱着周桁稳稳走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劲风,谢暄抱紧周桁一转。一道利箭与谢暄擦肩而过,狠狠落在柔软的马腹。
那匹马受惊疼得凄惨嘶鸣一声,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周桁在谢暄怀里惊醒,看见深陷马腹的利箭,示意谢暄将他放下来。
周围同样被惊醒的士兵清醒过来后,迅速拿起武器敲锣打鼓:“有刺客!警戒!有刺客!”
南荀揉揉眼就开始在兵荒马乱里四处找周桁的身影,忽然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往身后拽了拽,后背紧靠一片坚硬。
带着玩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就别过去添乱了吧。”
南荀挣扎着想挣脱男人的禁锢,气急败坏道:“你放开我!干什么!”
催英哲带着南荀靠在大树的阴影里,无视南荀不住的咒骂,最后觉得实在聒噪,恶狠狠威胁道:“不想让周桁死就给我闭嘴。”
南荀果然不出声了,挣脱不了,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桁渐渐陷入混乱的包围圈,谢暄在他周围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周桁不知怎的突然吐血倒地,南荀霎时睁大了双眼,气急之下咬了催英哲横在他面前的手腕,嘴里渐渐传来浓重的血腥味,而被咬的男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堪堪挣开催英哲的禁锢,四周忽然升起阵阵浓重的雾气,随后有人惊恐喊着:“他疯了!撤!”
南荀后颈落下重重一击,瘫软落在催英哲怀里。
*
一切重归平静,忽明忽暗的火堆间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月上枝头,南荀躺在柔软的褥子里眉头紧皱。
催英哲拿着沾湿的帕子为南荀擦着脸,忽然被一只手攥住手腕。
催英哲眼眸轻抬,淡淡道:“你醒了。”
南荀猛然惊坐起,眉间怒意不减,朝催英哲吼道:“你别碰我!”
催英哲无奈后退两步,道:“你冷静些。”
南荀:“你与狗皇帝串通好了,要在去上京城的路上杀了阿桁!他在哪?”
催英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南荀,声音冷漠,“他死了。”
南荀也盯着他:“我是问你他在哪?!”
催英哲:“谢暄把他带走了,在场的数位将士都看见了。按照谢暄的速度,现在他应该已经进了苍山的地界。”
说罢,催英哲端起桌上的碗,舀起一勺粥放在嘴边吹着,说:“为了你,我可是快马加鞭,只带了三十人入京,如今我们已经在上京城外,天亮便能入京了。”
催英哲京粥递到他嘴边,南荀伸手挥开,粥勺就这么落到地上。
催英哲好脾气地将碗轻轻搁置在桌上,看向南荀的目光中略带笑意,“你就别装了,消息早已传入京城,周桁的死因是旧疾复发,有本将军和皇帝派来的刺客亲眼为证,皇帝不会怀疑。”
南荀诧异抬头,对上催英哲那似笑非笑的双眼,又听他道:“你说你们都商量好了,与我打声招呼就是,这次要不是本将军聪明,空怕就要耽误你们的计划了。毕竟本将军身经百战,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一眼就能看出来。”
南荀再看向催英哲时,眼底堆满了不解:“你,早就知道了?”
催英哲闭口不答。
南荀:“你为什么帮我们?”
催英哲依旧不答。
南荀顿时睁大了双眼:“莫非,你背叛了你的皇帝?”
催英哲面露无奈:“陈生,他是我表弟。”
南荀在脑子里转一会儿,登时就明白了,一定是陈生去找了催英哲,让他路上照拂一二。
想明白始终,南荀翻身下床,端起桌上的粥一饮而尽,喝完呼出一口气,揉着脖子抱怨道:“你这手劲儿也忒大了!既然早知道,何必下这么重的手,做做样子不就好了。”
催英哲嗤笑道:“怎么,如今看我还算顺眼了?”
南荀不语,起了身方才发现,他们现在处在行军营帐之中,如今没有了大军跟着,外头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些。
如今周桁的“死讯”已经传进皇帝的耳朵,一同传回去的还有南荀要去替周桁安葬柳夫人的消息,京中大小官员此刻都在为南疆来的这位贵公子做准备。
南荀撩开大帐,见着外头几乎没什么守卫,回头说的话也放肆了些。
“你给你们狗皇帝传个话,就说小爷我不喜欢他,我不见他,安葬了柳夫人就走。不必特地给我办什么鸿门宴。”
催英哲一边擦着刀一边回话:“我们那狗皇帝是不会答应的。”
南荀瞄了他一眼,“真是麻烦,那我岂不是还要装出一副痛失挚友的憔悴模样?小爷我不擅长演戏啊!”
催英哲:“皇帝多疑,你也不用刻意去演,只要将你讨厌他这件事表现出来,约莫就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南荀在账内转了几圈,最后回到催英哲身边,伸手拿起他刚刚擦过的那把刀,尴尬地发现他一只手拿不起来,只好悻悻放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而去摸另一把短刃,横在催英哲颈侧,笑嘻嘻道:“你没能把周桁的‘尸体’带回去,狗皇帝能这么放过你?”
催英哲抬眸,无视颈侧泛着寒光的短刃,说:“最好能撤了我这大将军的职,反正现在也无仗可打。”
*
周桁再睁开眼,便看见谢暄那称不上放松的眉目。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谢暄给他喂了一点热水润润喉,周桁这才觉得好多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们到上京城了?”
谢暄垂下眼睫,不敢看他,道:“对不起。”
周桁不解,环视一圈,才发现他正躺在苍山的床上。
他挣扎着坐起身,焦急问道:“怎么了?我怎么在这里?你没受伤吧?南荀呢?他回来了吗?”
周桁隐约记得昏迷之前似乎遭到了刺杀,混乱中他好像突然就失去了意识,于是他下意识地觉得因为刺杀,导致谢暄不得不带他回苍山。
谢暄不说话看,周桁就自己幻想了一通,例如谢暄要带他回来,催英哲带兵拦着,二人交手战况激烈什么的。
看周桁逐渐紧皱的眉头,谢暄道:“是我瞒着你,与南荀谋算着将你带回来。”
周桁登时结巴起来:“那,南荀,他,他独自进京了?”
谢暄目光与他相碰,又快速闪躲着:“是我欠他一次。”
周桁知道,以谢暄的性子,他不会强逼南荀去做什么,肯定是二人都想到了什么,一拍即合。他不禁想到在东陵城时,二人不约而同地要同他一起进京。南荀喜欢四处玩乐凑热闹,想借此机会一同进京他并不奇怪,所以当时没多想,没成想二人早早就计划好了。
想到南荀此时因为他独自留在上京城,面对那么多人,想到他现在还没入土为安的阿娘,周桁感到十分愧疚。
如果不是他执意将柳夫人葬在上京城,或许南荀就不用留在那里善后。
似乎看出周桁心里的不痛快,谢暄大掌握住周桁的手,道:“都是我不好,没有事先问过你的意愿,我不该瞒着你的。”
周桁思绪回笼,视线渐渐回到谢暄的面上,说:“这怎么能怪你呢,我知道,你们也是为了我好。”
他看着谢暄似乎有些自责,小心翼翼的眼神,调侃道:“周桁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那我是谁呢?”
谢暄察觉到周桁的情绪已经没那么低落,知道这是周桁在跟他开玩笑了,损失顿时放松下来,道:“你依旧是周桁,有催英哲在,皇帝不会怀疑。”
周桁面露疑惑,谢暄解释了陈生与催英哲的关系,周桁再一次感叹缘分这东西的奇妙之处。
其实光凭陈生一张嘴,不太可能说服催英哲帮他完成假死脱身之事。通过那几日的简单接触,谢暄发现催英哲言语之中其实是不太尊敬当今圣上的,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能让谢暄感觉到他不是很把皇帝放在眼里。
催英哲不服当今,亦或是他想脱离皇帝的掌控。
大将军在外风光无限,在京中却不是这样。如今无仗可打,皇帝多疑,便将催英哲召进京城。催英哲这样性子洒脱不羁的人,其实不太适合待在上京城听那些文绉绉的官场话。
于是谢暄赌了一把,他赌赢了,催英哲放他走了。如此一来,谢暄便欠了催英哲一个人情,催英哲只说日后来讨。
“没想到先前的无心之举,竟能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
周桁一边感慨着,一边穿衣下床,他要去看看常辞,好些日子不见,也不知那小子长高没有,先前的那封信一定将他吓坏了。
周桁昏睡了好几天,手脚都没什么力气,谢暄在一旁帮着周桁穿衣服,周桁笑着:“劳烦苍山未来的掌门,竟然还要你做出帮我穿衣服这种小事。”
谢暄嘴角缓缓勾起,没再说话。
*
谢暄与周桁并肩走在小道上,苍山子弟已经对二人见怪不怪了。
可能是去上京城那几日被催英哲的调侃练出来了,周桁如今在苍山也并并未刻意躲开众人打量的目光,而是大大方方迎了上去。
周桁一边回应旁人与他打招呼,一边与谢暄聊着天。
“南荀何时才能回来,上京城那些人不会为难他吧?”
谢暄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他机灵得很,况且他的身份在那里摆着,皇帝纵然心里不满,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南疆人的蛊术在他们眼里是类同于邪术的存在,他们没事不会招惹南荀的。”
周桁撇撇嘴,“真是委屈他了,等他回来,我定要做些好吃的给他补补。”
谢暄低头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谢暄照顾着周桁刚醒体力不佳,二人走的十分缓慢。
周桁:“我们真的不同先去见见掌门吗?从此之后我可能就真的住在苍山了,我与你之间......真的不用去见见长辈们?”
谢暄笑道:“不必见外,在苍山,你只需做你想做的事,不必在意那些虚礼。”
谢暄很少笑得这么开心,以往他即便是笑了,也只是嘴角稍稍上扬,很少能看见这种惬意,似阳光般明亮温暖的笑,周桁侧目看着,有些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