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爻闲得发慌。

他一个那么大的人，每天的精力都是恐怖的旺盛，可是他又不喜欢单纯地跑跑闹闹。

这个怪异的小孩在大家都吵嚷着过家家的时候，最喜欢一个人一边玩公共器材，一边进行得不到发泄后的胡思乱想。

这种情况下，他的目光不会聚集在任何人任何事身上，只是很单纯地心想，为什么世界会创造出来一个我呢？

那会儿他们还没这么有钱，他跟爸妈也不太熟，但是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他妈妈就会拍他脑瓜:“你是我创造的！没有什么世界这回事。”

有时候他会很难过，但是家里的人已经没办法再承受他的情感。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限的，有些人来得早，就能得到一切；有些人只是慢了一步，就错过了一万年。

饱和的情感比一切都更容易得不到回应。

李爻像一只被情感逐渐充满的气球，他觉得未来应该会有一个人把他扎破，然后自己就会噗噗噗地放气，把一切都讲给那个人听。

于是2007年，李爻遇到了蒋明晟。

对于李爻来说，蒋明晟是他走出山以后遇到的真正的情感寄托，他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

但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为什么我们靠得这么近，我却对你一无所知？

这么流血很痛吧，但是你一句话都不愿意对我说。

其实之前也很痛吧？

是我对你太苛刻了吗？

李爻伸手抚摸上蒋明晟的脸，丝毫不顾及不似常人的粘稠的血液。

长着粗糙茧子的手几乎能仅凭一就直接盖住蒋明晟的脸。

是我太过分了吗？哥哥。

他缓缓起身，眼睛一刻都没有从蒋明晟身上移开。

李爻从来没有如此轻易地感受到，他们两个之间横着深不见底的沟壑，如同血泪一样缓缓流淌。

而蒋明晟低垂着眼睛，听话地贴着李爻的手，安静得像假人。

他们没有途径能够进行交流。

李爻说:“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蒋明晟没有反应，时间像是在他身上静止了，唯有血液还在汲取他仅剩的生命力。

李爻的手颤抖着，惊慌失措地怨恨让他失去力气的蒋明晟。

为什么要这样？我不会反抗你的呀，我已经很尊重你的选择，可是，让我看到你的这幅样子也算你的计划吗？

他的喉咙如同塞了麻，硬生生地疼起来。

蒋明晟像一颗沉稳的树，眼泪就是他的汁液，在这个极近的距离里，发出清甜的气味。

除了轻微的呼吸，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活力。

李爻下意识地摸到颈前，空荡荡的一片让他想起来，他的玉已经碎掉了。

那个能给他安全感，能保佑他平安的山神玉，已经毁在了山神的手里。

也许是感受到他慌乱的心情，也许是山神玉还有残留的作用，原本不出声的蒋明晟抬起了眼睛。

灯光下，他琥珀色的眼睛中有不易察觉的黑影闪过。

李爻一动不敢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状态，好担心惊吓到他。

蒋明晟看起来很虚弱，说睁开眼睛完全是跟刚才不正眼看李爻相比，实际上他只是保持着勉强的视线，无从顾及在他面前鹌鹑一样的李爻。

“哥哥，”李爻轻声叫他，像怕碰碎了瓷器那么小心，“是你吗？”

蒋明晟疲惫地点点头，喉咙像被灌了沙:“爻爻。”

李爻顿时放下了心。

他想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把蒋明晟紧紧抱住，最好是一厘米都不能有的距离，然后痛快地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像一头幼熊仔一样不要再去思考。

不要去想他的眼泪，他的血，他的黑色的阴影和精神病院。

但是根本就做不到。

这能怎么办呢？李爻只好握住蒋明晟的手，好怕他轻飘飘地飞走。

然而他把手搭上去的一瞬间，蒋明晟忽然抖了一下。

往常粗心的李爻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第六感”的召唤，他就着这个姿势，把蒋明晟的袖子撸了上去。

李爻单方面与蒋明晟冷战了三天。

那天的触目惊心让他重新审视了他们两个的关系，还有蒋明晟的境遇。无法触碰到对方的过去让李爻变得焦躁不安，他有时候会无端地觉得要是不认识蒋明晟就好了。

与此同时，贪玩的小毛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应该说李爻那天从蒋明晟家回来它就发现了。

无精打采且无所事事，躺在床上一整晚没合上眼睛。

根本就不对！

贴心小毛屁颠屁颠凑了上去:“爻爻，你怎么了？”

李爻没听到他的话，只是简单而没有生机地在浇花。

小毛不死心，绕到另一边:“爻爻，你怎么啦？”

再不理我，我就把水壶里的水都拿去浇仙人掌。

所幸这次李爻说话了，仙人掌们逃过一劫:“小毛，你有同类吗？”

这是什么问法，要查户口了？

小毛没有脑子，也没有思维，搞不懂李爻的意思:“我有啊！没有死的人都会有一只我的同类。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是有名字的，不过这也不是很正经的名字……他们叫我们散灵。”

李爻心想你怎么用只来量化同族，好奇怪。

他们又是谁？

是“他们”发现的你么？是“他们”在创造你么？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我们的存在。”

“蒋明晟有吗？”

“……”

小毛卡壳，支支吾吾:“什么啊？”

这不是李爻想听的，但是他也知道再接着问应该也得不到答案。

他转移话题:“那你为什么要跟在我身边呢？你要去找你自己才对吧。”

小毛听完似乎生气了，给自己迅速捏了条腿，一脚踢在李爻的脚后跟:“爻爻大笨蛋！”

然后哭着跑走了。

李爻:“……”唉，有点疼。

过了一会儿，小毛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过来了:“爻爻，你来陪我玩。”

李爻从自己床头摸出来一只弹力球，又确认一下房间没有其他易碎的东西:“我陪你玩，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小毛不解:“你拿球干嘛？而且就算你不陪我，我也能回答啊！”

李爻作势收球:“那就算了，本来想玩个新游戏。”

小毛无形的耳朵刷一下支棱起来，新游戏对于它的意义就像猫薄荷对猫，完全是一款全方位无死角诱捕器。

小毛飞快地卷成一团，直接把李爻拿着球的手给包住了:“要玩！”

计划通。

李爻不是很相信小毛能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地把真相全盘托出，只能剑走偏锋，趁它玩高兴了多问几句。

只见李爻装作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把手抽出来:“怕了你了。”

然后他随手一丢，球就飞了出去:“去捡回来。”

小毛看看弹了几下就不动的球，又看了看倚在床头理直气壮的李爻:“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李爻:“人有一种游戏叫飞盘的，跟这个差不多。我们在房间里场地没有这么大，你就凑合吧。”

小毛说:“我没有想过人要玩狗的游戏，这也太新了！”

“这话说的，”李爻摇摇头，“这是正经运动。而且你怎么知道是人玩狗的游戏，不是狗被诱导着玩人的游戏？”

这一通狗啊人啊的把小毛绕晕了:“什么呀，所以我能要玩吗？我不是狗，也不是人。”

本来还对这个活动没有任何兴趣，被李爻说了一通兜圈子的话就妥协了，小孩真好哄。

李爻笑眯眯的:“当然可以啊，牛还听音乐呢。没人说这些是人的专属项目。”

小毛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地把球包起来送回李爻的手上:“给你。”

李爻说:“好了，接下来进阶版，在空中就接到球。”

说完，他直接丢了出去，丝毫不问小毛有没有听清楚。

不过小毛也根本没有让他重复，几乎是和球同一时间发射出去的，险些撞到天花板。

它拿到球，真有几分高兴:“给你！”

李爻故技重施，只是这次扔出去之后，他没有安静地等着球回来，而是问小毛:“蒋明晟没有散灵，是吗？”

小毛头也不回，这次李爻扔的角度很刁钻，它得在球碰到墙壁之前抓住，而追球的胜负欲让它无暇顾及李爻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于是不假思索地全盘托出:“有呀！他的散灵最凶了！”

然后噗嗤一下，连球带自己栽进了李爻的懒人沙发。

一动不动了，应该是在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

然而说出去的话比泼出去的水还彻底，李爻从床上挪下来，走到装死的小毛身边，蹲下来摸了摸它不知道是脑袋还是屁股的部位:“真听话。”

小毛闷闷地说:“你心眼好多，我不想跟你玩了。”

李爻本来就打算邪恶地卸磨杀驴，把小毛支开了:“那太好了。”

但是他又想起来还有事情没问完:“等一下。”

小毛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又干嘛？”

李爻思考了一下，说:“你是从山神庙跑出来的吗？”

空气安静了好几分钟。

久到李爻以为小毛都睡着了打算明天再说的时候，小毛飘飘悠悠地起来了:“你从哪里知道的？”

李爻看着它，莫名感觉到黑团子小毛似乎正在紧张，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小孩看蚂蚁的怜悯。

傻孩子，我怎么可能知道，这都是在诓你啊。

但是他没有露怯，而是坦坦荡荡地笑了一下:“我猜的。可以跟我讲一下了吗？你到底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