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昭行深呼吸,竭力压下负面情感。
他对于精神类灵能的入侵十分敏感,除了所谓的“王”,几乎没有存在可以悄无声息地修改他的精神领域。
他和“王”可以互相感知,但极度少量的力量如同大海里的一粒尘埃,是无法被察觉的,受限的精神灵能遇上程昭行,这是十分有效的手段。
但契约规定,“王”不能对其他任何人类出手,这次出手与人类联系密切,必然会让它实力受损,这可以说明这个领头人的行动和它的踪迹联系密切,让它不顾自己受伤也要处理。
新世纪在附近有一个小基地。
这里是哪?A级污染物鬼市自招安后一直驻守宁安市,这里是宁安市,新世纪在宁安市有一个小型基地,也许新世纪后期会发展出地下网络。
接下来需要重点监督宁安市。
程昭行眉眼低沉,他快速理清一切,抬眸同市主对视。
市主知道程昭行的指示,这是安抚好老人的意思,老人的一缕残魂在它身上,它可以安抚他,这也是它的职责。
市主动作的下一瞬,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疼顿时席卷了程昭行,霎时间仿佛有万千根尖锐的刺在脑海里反复刺入搅拌,程昭行一下咬紧牙齿,浑身绷紧。
直面“王”的力量会让他的伤势爆发,他出来之前吃的药的药效过了。
这次只维持了七个小时,用不了一年,这个药也会全废。
他需要尽快找到能够根治的“药”。
程昭行咬紧牙齿,硬是没发出一丝声音。
“你告诉我,我的孙儿,我的孙儿……”
“他没有死,那只是投影。”
“我知道我孙儿穿的什么,我给他亲手做的袄,我亲手做的,我知道他穿的什么……”
老人的直觉强的可怕,在一瞬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了,他求一个说法,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说法。
老人的本体也摇摇晃晃地向这里走过来。
摇摇晃晃。
不甘不休。
程昭行扶住他。
“求求你了,你告诉我,我孙儿怎么了啊……”
“你告诉我。”
“你也有爷爷,我也是爷爷我,我……”
“告诉我。”
老人的逻辑全乱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于是老泪纵横,泪眼婆娑重复着告诉他。
程昭行张了张口,他状态不对,他无法轻易调动老人的情绪,他也不是年轻时哪怕不说话也能带动氛围的他了。
但公式化的安慰还未出口,馒头便快速向这里走过来,银白面具也遮掩不住他的慌乱。
他说:“总部通知,宁安市分局副局长萧晗发现这里有问题了,我们要尽快解决问题。”
“萧晗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他觉得有问题,接下来一定会派他信任的人对鬼市定期核查,我们必须扫好尾。”
萧晗……
老人的话和馒头的话同时在程昭行疼痛的脑海里响起,你也有爷爷……萧晗……
程昭行无法集中注意力,疼痛感蔓延,脑子乱哄哄的,无数画面一一略过又飞快逝去,最后只剩一张张模糊褪色的画面,像是十几年前的老照片,一切都是上个时代的事,都该被人遗忘了。
他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
他已经有一……四年甚至更久没见他们了。
时间太长,办的事太多,所以不记得朋友和至亲长什么样了。
甚至才过了两年,他连小安宁也快不记得什么样子了。
程昭行眼前一阵阵的发晕,背影越发单薄瘦削,连着头上扎起的墨色小揪也异常乌黑。
黑沉沉的,沉甸甸的。
“我的孙儿啊——”
老人搂着无头尸身使劲摇晃,身形不稳。
一叠照片从尸身上落了下来,猩红的照片瞩目异常。
一个和他孙子长得一样的研究员,一群身上染血痛苦异常的人类。
泪眼婆娑中,他看见了,他沉默了。
仿佛一只被卡住脖子的公鸭,霎时声音全息。
“这是什么。”
老人的声音很轻,仿佛是从嗓子眼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气泡,每一个字都含在嘴里细细喃喃。
馒头还是太年轻了,他慌乱于萧晗没有拦住老人,他震惊于照片脱口而出:“这帮畜牲!”
老人懂了。
他这辈子都没感觉自己这么清醒过。
“嗬,嗬嗬——”
老人一点点倒下。
老人身体僵硬。
他死了。
——
无声的世界,馒头失声地冲了上去,他不明白为什么人这么轻易地就死了。
程昭行眼前发黑,无数人影的幻觉于眼前显现,他甚至挪动不了脚步,连老人死去都险些没有注意到。
“很抱歉,先生,我会为我的失职承担责任。”
嘶哑的声音沉寂又冷静。
市主活得够久,它承受的起死亡。
“我以为您有办法安慰他,当年您一向擅长这些,‘昭昭赤阳,奔行不歇’,但我忘了我已经很久没和您见面了。”
“时间会改变很多,真神奇。”
“总之,是我的失职。”
不,是我的问题。
程昭行在幻觉中分辨现实,在疼痛中寻找真实,他嗓音微哑对馒头道:“把所有事告诉他。”
这,这不符合规定吧。
馒头抬眼看程昭行,对上那双深褐色的双眼时立刻收回,“是。”
市主立于一侧,沉默地抬手,尘土附在无形灵魂之上,佝偻的身形一点点显现。
先是鞋,然后是裤子,再是那件崭新的袄,最后是斑白的白发。
神色呆滞的老人足不沾地,飘在空中。
距离萧晗到来的时间接近了。
馒头将所有事情简化,尽快地告与老人。
老人神色呆滞,不知道听没听懂。
馒头说完,抬起手腕,打算将老人的魂魄回收。
“我要活着。”
微弱的声音响起。
馒头瞟了一眼程昭行,没有得到指示后斟酌着开口:“你现在不算活着,你已经死了,现在只是魂魄而已。”
“我不要活着,我活不起,我教出了个畜牲,我有罪,我,我陪孙儿下地狱。”
“不,我,我,我要替他赎罪,我要活着。”
“我替他赎罪,我活着。”
“我对不起他爸妈,把他教成这副样子,我对不起我兄弟没好好活着,我对不起我爹娘,列宗列祖啊——”
白发苍苍的老人哭的像个小孩。
“我对不起那么多娃娃啊——”
“啊——啊——”
馒头眼眶发热,他闭了闭眼不打算再多言,将要动手,一道微哑的声音冷静道:“市主,让他‘活’在你这里。”
一直沉默如同观众的市主抬眸,沉寂又沧桑。
馒头一下蹙眉,迅速忍下心中一点酸涩转身道:“这不合规定,如果留下它,哪怕市主签了保密合同,也一样会暴露我们的。”
程昭行声音冷静道:“不会。”
“可是——”
“馒头。”
程昭行的声音冷静而沉稳,叫馒头有一瞬间仿佛看见了极不好对付的萧晗。
萧晗是年少成名的精英人才,小时被调查局的萧老主任捡到收养,背景深厚,行事沉稳,是从总局调任到宁安市的地方官。
可程昭行此刻的冷静与萧晗又有些不同。
程昭行垂下眼眸,静静看着那具苍老僵硬的尸体,冷静到极致。
太冷静了。
冷静到某种无言的压抑感一涌而上。
馒头甚至有一瞬间不敢再出声。
无比寂静。
程昭行移开双目,慢慢看向市主,目光因疼痛与幻觉有些失神涣散。
人会轻易送死,会苦苦哀求要活着。
死亡是无比轻松的事,唯有活着的人苦苦挣扎。
要活就让它活吧。
程昭行对市主点点头。
市主的记忆已经开始被修改了,在保密合同的作用下,这一段记忆逐渐模糊。
市主挥手,狼藉的场面变得干干净净,鲜血消散,先前一切仿如隔夜之梦。
程昭行说:“馒头,带其他人离开这里。”
馒头最后看一眼程昭行,没有再劝阻他,转身带着已经签过保密合同的人质们离开这里。
背影一点点消失。
周遭平静,再没有第二个活人了。
程昭行眨了眨眼,动作恍惚地蹲下身,沉默着从怀中再小心不过地拿出一颗石头碎片。
光影折射,一群无比恣意的或青年人或中年人笑着出现在石头碎片表面,转瞬即逝。
这是一颗被封印的石头碎片,附带隐蔽的灵能特性,有了它,老人会合理地‘活着’的。
“我们都有必须活着的理由。”
“活着吧,苦命人。”
程昭行自嘲般勾起嘴角,“也许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有人曾在他年轻时和他说过,做好他该做的,去做他想做的。
他的配偶也说过:人有时不能去做他想做的,人会做不好自己该做的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以要学会承担后果,要学会继续前进。
程昭行不能停下。
“人类向来如此复杂,我这里的每一个鬼魂都是如此。”
市主弯腰行礼,它喜欢与人类相处,喜欢与老人探讨那些它不懂的问题,真可惜,老人变成了呆滞的商户,没法再去想那些事,只会做好事了。
我短暂的朋友啊,希望你能在这里实现你的梦想,你短暂的朋友市主真心祝愿。
一位看过无数类似场面的市主抬眸,沧桑又释然。
戏近落幕,演员退场。
“再见了,祝您任务顺利。”
“很幸运我想做的事与我的职责相近。”
“污染物调查局‘鬼市’,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