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汤婆子暖暖睡了一觉后,觉得该把中原要来求亲的事告诉康米娜。
李长季听了之后说:“你怎么就能确定七公主不想嫁到中原去,上京气候温润,市井繁华,万国来朝万民倾慕,每到节庆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比西凉好了不少。”
他说:“你不愿意待在上京,是因为你在王府过得不幸福不快乐。”
我开始犯愁了。
李长季又说:“还有,她要是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消息,你怎么说?就算她暂且信你,西凉王呢?和亲的事不是她能说了算的,和亲为的是西凉子民。”
冷风如同鞭子抽打在窗上,也把我的心抽的一颤一颤。
说到底,我们的婚姻都不能自己做主。
李长季看我偃旗息鼓不像刚才那样兴致勃勃,拿出了大清早出去买的烤羊肉,又煮了一壶浓浓的奶茶当早餐。
我的生意在深冬开始冷清起来,不咸不淡的维持着现状。
西凉和中原一样,也有过年的说法,家家户户杀羊宰牛庆贺,又将牛羊的头挂在正厅墙上,以此来镇压邪祟。
和中原略有不同的是,西凉极冷风雪频繁,不像中原,冬季还能在街上随意行走游玩,老百姓在室外的活动就少了很多,都是自己在家迎接新年。
我暗想,皇帝这不是折腾人么,让沈业快过年的时候抛下怀孕的侧妃来给他打仗求亲,一点都不体恤人。
想着想着我就嘲讽自己真是瞎操心,好好的年不过想他干嘛。
我既没有羊也没有牛,不能像别人家一样烹羊宰牛且为乐,李长季向我建议他去买个羊头回来挂茶馆里就当入乡随俗,被我拒绝了。
一是我看见单独一个兽头在那儿就害怕,二是羊头腥气和我的茶馆风格迥异。
我虽然长在乡下,但还是喜欢漂漂亮亮风雅的东西。
除夕的晚上,我和李长季在他的屋里边吃烤肉边拼酒。
他喝了三坛子稠酒,一坛我自己酿的葡萄酒。
喝高兴了跑到院里去,对着茫茫大雪舞剑。
我不是头次见他舞剑,小时候他常舞剑给我看,那叫一个英姿飒爽轻盈飘逸。
现下他喝的有点多,看起来有点笨拙,就好像他教我时我笨手笨脚的样子,步伐踉踉跄跄身子也东倒西歪。
我在屋檐下对他喊道:“李长季,你快进屋吧,别再得了风寒还要吃药!”
他唰一声收起剑,朝我走过来,鼻子冻得通红,耳朵根也通红。
我正准备扶他进去,他反攥住我的手腕把我抵在墙上,他身上的冷气扑面而来,双眼水濛濛地问我:“五娘,我和沈业…谁长得好看…”
我满脑子疑问,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一摊烂泥似的醉倒在地上。
天知道我是怎么把他背回床上去的。
他又高又沉,身体又很结实,比六年前我救他时重了很多,趴在我背上时好像一座山,我手脚并用才背着他爬到床边,数九寒天,我居然出了一身汗。
他睡觉意想不到的乖巧,不打呼噜也不磨牙,当然也没有偷偷打嗝放屁。
我舍不得浪费那些用红柳枝串好的肥美羊肉,撒上细盐孜然慢慢烤好,刚才费了不少体力,本来是两个人的量被我全吃了,吃得肚子滚圆,心满意足回房间睡觉。
回到屋里我还是不放心李长季,去厨房熬了碗浓浓的醒酒汤端了过去,刚打算扶起他,他却皱着眉不停呓语,一遍遍喊着“娘…娘…”
他在想他娘。
李长季的母亲,在他家被抄的时候自尽了。
那个刚烈女子,本来要被送进教坊司没为官奴,她身为御史大夫的女儿不堪受辱,用一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插进了胸口,以身殉夫。
而十岁的李长季在被安排好的人救走之前,躲在角落亲眼目睹母亲临死的惨状,自此时常噩梦连连。
我把醒酒汤喂给他,他嘴里依然喊着娘亲,泪水从眼角涌出,我有些心疼他,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泪给他整了整被子,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肯放开,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哭得我也有点想哭,我娘过世到现在刚好一年,李长季说他去看过还烧了纸钱,告诉她我现在过得很自由很开心。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隐隐有些难过,我知道他难过什么。
宋家人尚且给我娘立了碑,他的娘亲连尸身都不知道在哪个乱葬岗被一把火焚烧殆尽。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没有娘的人抱头痛哭。
事后回想起来简直又好笑又可怜。
而关于李长季问我,他和沈业谁更好看这个话题,他第二天酒醒后再没提起过。
若当真要一较高下,还是李长季更好看些。
李长季虽比沈业还长了两岁,可他生来面如白玉,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我年少不懂事时硬要给他涂脂粉簪花,一番打扮下来他比女子还漂亮。
我娘在旁边一遍遍地跟他说对不住,说我就是这般贪玩的性子。
李长季笑得温柔极了,他对我娘说:“姨娘客气了,小妹天真烂漫,这样的性子再好不过了。”
可他走后,我娘还是叫我过去牢牢叮嘱我男女有别,李长季是男子,不可对他这么动手动脚的,不庄重不说,叫旁人看见是要说闲话的。
说完之后她又深深叹了口气,抚着我的鬓发说:“李小郎君人是极好的,阿娘也喜欢他,可你的婚事阿娘和你说了都不算,还得你爹爹做主才行,他定会为你找个好门楣。”
我娘说得好门楣,大概就是沈业了吧。
全上京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皇帝同父异母的哥哥,掌管五万城防军,权势滔天文武兼备。
沈业过了年就二十二岁了,他不像李长季那么肤白貌美,相反轮廓更加硬朗,眉眼深邃带了点野气,看人总有几分轻蔑不屑在里头。
婚前我见过他一次,他朝我笑了笑,唤了我一声:“五小姐好。”
我当即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初一早上睡醒后,我和李长季在院子里堆了个硕大无比的雪人,房顶和院子所有的雪都被我们用完了,我还用羊腿骨当做雪人的胳膊,李长季看了掩不住的嫌弃。
“这也太丑了。”他说。
他送了我一件大红色的斗篷当做新年礼物,亲手给我披上打了个漂亮的结。
我挠挠头很惭愧,时间仓促我还没来得及给他准备什么。
他说无所谓,先欠着以后再还。
城里来往的人少,我们索性就不开门,整天窝在屋里打叶子牌玩双陆,谁输了就被对方弹个脑瓜崩,这样的日子于我来说是很放松的,有人陪伴,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去想。
李长季还总跑去跟左邻右舍的人喝酒,他替我盘下这家店的时候已经和他们熟识,这样一来二去更熟悉了,他们总以为我和李长季是小夫妻,我们解释了几次没用后也懒得再理。
他去跟人喝酒,还教人玩骰子,他是此中惯手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厉害的人,但他很聪明的在人家输得面红耳赤时输几局,对面赢了之后立刻拍着他的肩兄弟相称,并邀请他有空再来玩。
我问他干嘛要这么做,他说:“我帮你和邻居们巩固一下关系,我不在时你有事,他们或许能看在这份情面上帮帮你。”
李长季是不会长久留在西凉的。
我虽然觉得没什么用处,但依然很感动。
康米娜知道我回来后,差人给我送过来一条羊皮褥子,一对红宝玛瑙手镯,还有一双靴子当节礼,还给了我一封信,信上说她正月里要忙于参加各种宴会没空出来找我玩,等她这段时间忙完了再来找我。
康米娜在信上对我一个人跑出去玩的事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她说我就算不带她一起去,好歹出发之前告诉她一声,免得她来找我两次都扑了空。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回来之前康米娜还找过我。
信的末尾说,只有褥子和靴子是她送的,手镯是她四哥康英送我的,朋友一场他也不能落下。
我回屋翻了翻首饰盒子,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用来作为回礼。
这两兄妹对我倒是很好。
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翻墙倒柜找出一块干净的素白手帕,花了两日的功夫在上面绣了一株兰花。
两朵兰花相互倚靠,一朵已经盛开,另一朵仍含苞待放,花叶柔软细长姿态优美,我用了心思针脚绣的极细密。
我娘是宋家的家生丫头,一手好绣活无人不夸,闲下来就教我绣各种花样,因此我身无所长,只有绣活偶尔能得别人几句夸赞。
我曾在李长季二十岁生辰那日送给他一条抹额,我攒了好久的零用钱,去城里买来上好丝线,用了两天时间绣成如意祥云的纹样,他戴上后好几天不舍得摘下来,连睡觉也戴着,额前都压出了一指宽的瘀痕。
后来时间久了抹额开始褪色,他也没扔,而是仔细收了起来,我有时还能看见他把抹额缠在手腕上当做装饰。
手帕绣好了,等她来找我时就能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