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喻怀也没想到卫姜随口一问,苏大夫竟如此动怒,慌忙打着圆场:“两位……莫气,苏大夫,您这边请,劳烦您写一下药方。”
陈十八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药方,牵着卫姜的袖子:“我们走。”
“等等。”卫姜却拨开他的手,朝苏大夫走去。
吴喻怀的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他是见识过这两位杀人的,谁成想苏大夫会跟他们起了口角!
他挪了挪身子,微微挡在苏大夫面前,祈祷卫姜别一怒之下出手伤人。
她站定身子,表情恳切地看着白发苍苍的苏大夫,轻声问道:“先生读过《肘后备急方》吗?”
倒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苏大夫捻着胡须,甚至不愿多看卫姜一眼。
“先生会灸法吗?”她继续问。
苏大夫只当卫姜要炫耀自己会灸法,于是冷哼一声,区区灸法,他行医数十载,也配拿来说嘴?
吴喻怀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赔笑道:“姑娘或许不知,苏大夫是我们白川县的名医,一手银针妙手回春,便是整个徽州都是有名的。”
卫姜抿唇一笑:“抱朴子所著《肘后方》,里面记载了许多灸法,都是他妻子鲍姑的法子,先生可要分清楚,莫学了鲍姑的灸法,那可是女子研究出来的,怕平白污秽了先生的医术。”
苏大夫脸色一变,胡子都翘了起来:“你!”
卫姜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转头朝向吴喻怀:“吴老板,看来此处并不欢迎我兄妹,请您付了酬金,我们自会离开,不给您添麻烦。”
苏大夫用手指着卫姜,手抖得不成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你你你——”
卫姜才不理他,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在院子中抓雪玩。
她走了,陈十八也不必装文雅,直接伸出手:“钱。”
吴喻怀忙不迭嘱咐身后小厮:“快去库房取纹银百两来。”
苏大夫见他把钱挂在嘴边,便冷笑道:“粗鄙。”
陈十八面无表情:“先生大概没有母亲,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也不用银钱。”
苏大夫顿时又怒了起来,目眦欲裂:“黄毛小子,你敢对老夫无礼?”
陈十八冷眼看他:“迂腐之人,不足与谋。”
若不是看苏大夫年纪大了,就凭他对卫姜如此无礼,陈十八非得撕烂他的嘴。
说完,他也不管苏大夫的反应,转身去追卫姜了。
苏大夫行医数十载,哪里受过这样的气,险些气得仰倒。
吴喻怀是两厢为难,生怕苏大夫撅过去,连忙安抚着老人家,从另一个门把苏大夫送了出去。
他拱手一拜:“犬子伤重,日后还要多多麻烦苏先生。今日这两个少年是江湖人士,不懂我们寻常人的规矩,先生莫怪。”
苏大夫气得头晕目眩,还要保持面上的风度:“吴老爷言重,若令郎有任何身体不适,只管去青囊阁叫老夫来。”
出了府,他还是忍不住:“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吴喻怀随声附和:“您大人大量,两个黄毛小儿,您莫与他们计较。”
送走了苏大夫,吴喻怀转回来关照卫姜和陈十八。
小厮捧着白花花的银两,卫姜伸手摸了摸银子,她从来不缺钱,然而这是第一次凭自己的本事赚到钱,所以看着这些银子也格外亲切。
她自顾自分配起这批银子:“小苦瓜,我看你的剑都砍缺口了,待会儿咱们去重新买一把。还有,再做一身新衣裳,我看那些公子穿的曳撒真好看,你穿上肯定比他们好看许多。”
陈十八站在她身后,静静地听她说话。
卫姜掰着指头:“哎呀,我忘记了,你杀的土匪比较多,这钱应该归你,你说,你想买什么?”
陈十八摇摇头。
他没什么想买的,不过先前用卫姜的簪子伤了两个土匪,应该给她买两支新的吧。
“要不也给你买一把弓?你箭术如何呀?”
他箭术不怎么样,肯定比不上卫姜。
小厮端着盘子,在一旁瑟瑟发抖。
之前跟着老爷去衙门报案,他也听说了这两个少年帮着杀了土匪,没想到他们竟然轻描淡写地说着杀.人的事,仿佛闲话家常,混不在意。
他正害怕着,老爷匆忙地走了过来。
“两位少侠见谅,方才是吴某怠慢了。”一进屋,吴喻怀就拱手行礼。
因为不好意思直接拿银子走人,所以卫姜才等着他,如今见他来了,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吴老板,土匪之事已经上报衙门了吗?”
吴喻怀赶紧答道:“县令大人已经着人去拿土匪的尸首,又准备剿匪事宜。”
卫姜“嗯”了一声:“如此便好,我兄妹收了你的钱,就此别过。”
吴喻怀自然要挽留:“两位乃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怎能薄待两位,岂不显得在下忘恩负义?”
卫姜轻笑:“我兄长先前说过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吴老板不必介怀。”
怕吴喻怀纠缠,她有意无意地暗示道:“我俩江湖中人,随性而为,只恐给您添麻烦。”
吴喻怀也见到他们与苏大夫冲突的模样,便默默的,不再竭力挽留了。
卫姜指了指装着银两的盘子:“白银怪重的,可否换成银票?”
吴喻怀有些脸红:“近日小店运行不周,因此将银票都换成了银子,若要银票,还请少侠稍后片刻,去钱庄兑换。”
卫姜蹙眉:“那算了,我看那桌上的瓷坛大小合适,给我们装上吧。”
她眼光毒,一眼就看出来桌上的坛子值不了几个钱。
吴喻怀自然满口答应,亲自将银子装了进去。
再三地表达了谢意,吴喻怀将两人送出了府。
卫姜捧着坛子走在前面,陈十八在后面牵马,两人先去药铺看眼睛。
柜台的老大夫给陈十八把了脉,写出来的药方跟苏大夫的大差不差。
最后还是按照卫姜的说法买了一些药。
陈十八寡言少语,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付了钱,老实地把药包挂在马背上。
她忍不住道:“你也不怕我买的药不好。”
他低头看着她,眸子黑黑的:“不怕。”
卫姜无奈地耸耸肩:“唉,你这样相信人的性子,要走到空沉千山去,不知道要受多少骗。”
她叹着气,小小的少女,却老气横秋的。
陈十八忍不住想,南华宗到底是什么样的门派,把她培养成这样善良却又多思的性格。
他怎么可能轻信别人,不过是因为垂死之际,只有她一人出手相救。
救命之恩,怎能等闲相待。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知道她是要去当日买剑的铁铺,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被不知名的情愫填得满满当当。
他不清楚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只是觉得很安心。
就好像……师父还在的时候。
那时,他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跟着师父就好。
哪怕被狗追,哪怕被人赶,师父总是乐呵呵的,从来不会着急。
师父说:“十八,为师武功不好,你可得好好学剑,早点长大,继承为师的衣钵,等到那时,我就去云游四海。”
只恨,他成长得太慢。
陈十八握紧拳头,跟在卫姜身后。
那种失去在乎之人的痛苦,剜心的痛苦,他绝对不要再体会一次。
铁铺老板依旧在打铁,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四周回响。
见两人上前来,他挑了挑眉:“可是东西出了差错?”
卫姜笑了笑:“没差错,质量很好,这不再来给我兄长买一把剑。”
此时天寒地冻,老板因为打铁,只穿了单薄的衣衫,头上冒着丝丝热气。
老板是个三十余岁的精壮男子,胡子拉碴,他眯眼打量着两人。
一个姑娘,背着弓箭,笑得很甜;一个少年,抱着坛子,背着长剑,脸上没什么表情。
老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掀开布帘走进屋内:“进来吧。”
屋里光线不好,老板点燃蜡烛。
他轻声道:“你们两个……不是兄妹吧?”
卫姜笑容不变:“村里人都这么说,可能是因为我哥哥长得像我娘,比我生得好。”
她总是张口就来。
陈十八默然抓住剑鞘,眸光锐利地盯着铁铺老板,这老板看起来并非随口一问,他要随时做好准备。
老板嗤笑一声:“我无意探寻二位的底细,只是听说,今儿城外死了几个土匪,是二位做的吧?”
卫姜挑眉,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右手撑在膝盖上,一副江湖做派:“您这么问,是想做什么?”
陈十八自觉地站到她身后。
男子指指陈十八:“他身上那些剑都不怎么样,要杀土匪,怎能不用好剑?”
“店内有好剑,怎么上次不拿出来?”
男人站在阴影里:“卖给猎户的,那把剑够用了。若要杀.人,我这里倒是有把利器。”
卫姜眯了眯眼。
“可否一观?”
男子穿上外衫:“去对面给我买两斤猪耳朵来,我给你们看看什么才叫好剑。”
卫姜打量着男人,他左腿有隐疾,走路不太稳,说不定这是个隐士高人,真的有好武器呢?
她朝陈十八使了个眼色:“去。”
陈十八踌躇片刻,低声道:“我去去就回。”
男子见陈十八如此,爽朗一笑,走进内间:“你们俩莫不是私奔?怎么他这么听你的话?”
借着昏暗的光线,卫姜拿起一柄短剑在手中把玩:“他是我的好友。”
“知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