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荒无人烟,万籁无声,没有光明只有黑暗,在那里我是个太久得不到改正的错误,终于心安理得。
没错,错误。
我的出生、我的头脑、我的行为、我的感情,统统出了错。这种错误感常年折磨我,把我对生活的渴望磨到所剩无几,我不断亮出高分考卷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只听到窃窃冷笑,笑我的妈妈,笑我的爸爸,统统都在笑我。
也许我一直期待他来纠正,用暴力,用死亡,最后他使用的却是温柔。
只要想到他为我设想的每一个微乎其微的细节,这些细节无不包含一辈子的考虑,恨不得在我脚边永远铺好绵和草,即使摔倒也不会太疼。一想到这些,我不断涨高的仇恨就不断拉低,凌空摔得粉碎。潮涨潮落,我的心终于拉成一条长长的水平线,上面是光下面是暗,原来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
不知不觉,一面墙挡在我前方。
我又来到那面高而污浊的西墙边。
和往常一样,我把书包扔向斜坡,人倒下去,枕着胳膊看天上的星星。
记忆中似乎有过这样的夜晚,那时我身下是冬日冰凉的土,此时却是不平整还算柔软的草。
半年能改变很多事,也能让一切回到原点。
我还是想报复他,我在脑子里设想种种折磨他、摧毁他、让他再次陷入舆论死亡的方法,即使不打算做,我也必须想这些事得到一点平衡,否则我自己就会疯。
我怀疑他的心理书籍是为我看的,我难道不是个心理变态?
就算没有他的妈妈,没有两个家庭的烂摊子,他难道就会选择我?选择一个随时可能冷暴力的危险人物?除非他脑子有病。呵呵,他还真是个圣母病。
我一边想着他的惨状,想着他再一次被全班孤立,只能孤零零地坐在最后一排;一边想明天如何不着痕迹地同他疏远,让班上的人不会以为我们出了问题而冷落他。我永远不会小瞧人类的捧高踩低心理,我要保证他没有难堪。
我是个精神分裂症吗?
我看着天空的星星,在天文学上,最近的两颗星也有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人心和人心不也如此。
我应该拿出我的手机,就在这细草虫鸣中,看着星星和树的影子,刷一套题,再刷一套题,刷到睡去醒来。只有学习能够拯救我,我可以用我的成绩鄙视他。可是以后谁帮他改错题?
我想我沾染了他的软弱。我明明是个对自己母亲也不假辞色的冷血动物。
我又想到这些行为似乎相当卑微,这就是妈妈说的“犯贱”吗?我有点理解了。
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闻到熟悉的味道。
其实我预感他会来找我,又觉得不可能,他既然已经划定了关系范围,就不会做多余的事,那样不明智,容易节外生枝,更可能引起我的反弹。
但是他来了,他不放心我?毕竟我在他眼中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
我冷哼。
他太小看我了,区区失恋,就算想不开我也先把他弄死。
可我脑海里又出现他浑身淤青的可怜样子,他潋滟的眼睛刺痛了我。
我闭上眼,察觉他在我身边坐下,不由一阵厌烦,脱口而出:“走开。”
他没动。我也不动,枕着胳膊闭目养神,比耐性他从来不是我的对手。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开始设想第三种整死他的办法,他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吗?很多上中学的男生都会对关系好的同性朋友有好感。”
他怎么不滚远点?!
我淡淡开口:“不用你告诉。我智商比你高。”
我没有听到熟悉的呼气和吸气,真奇怪,我已经开始怀念了。
也许不能开始是好事,不然我用一辈子怀念他吗?
“是不是我……太黏人……”
“走开。”我讨厌他试图曲解我和他自己。
“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
“呵呵。”
我在心里骂他,我从小到大极少说脏话,就算有人在背后讽刺我妈妈,我也只是夹枪带棒地回怼,嘴边从无不雅语言。此时我却欢快地在心里叫他绿茶、婊子、贱货、傻逼,这些污言秽语烂泥一样砸在他潋滟的形象上,几乎把他活埋,下一秒,他焕然一新,因为我骂了他,他愈发楚楚可怜,黑眼睛委屈地哀求我。我败了。
“你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我说,“我也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就这样吧。”
“可是你根本不是……”他脱口而出,“你明明……”
他又开始一句三截断,有头没有尾,让人焦躁。
“跟你无关。”我说。
奇怪,我竟然知道所有他想说的话。他想说他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直男,想说他绝对没有带弯我的意思,想说他只想平平安安地把我送进大学,想说他做的一切都仅仅是为了我的未来,想说即使那些过于亲密的部分在正常人看来也不过是“好朋友难以避免的独占欲”,想说早知如此他一定保持距离。真奇怪,我如此了解他,就像他早就属于我,早就是一个藏在我心中不愿说出的秘密,正面,背面,侧面,每一个棱面,被我放在心脏反复摩挲,变成一粒珍珠。
但我仍然忿忿。他明明按捺不住,他就是没胆量,就是没种。
哪怕这个时候,他也找不出一句像样的带响的话,他不做的事只能我来做。
我睁开眼睛,侧过身,抬高头用一只胳膊撑住,重要的事必须看着对方的眼睛说,但我不想坐起来,不想有庄重的姿势,他配吗?
“听着。”我说,“严格来说,这件事你没有错误。我理解。只是我们不适合像之前那样相处。你为我做了很多事,不论为我周旋、带我进球队还是带我参加各种集体活动,让我有了更多的思考方式,受益匪浅;好在我也帮你整理过错题本,辅导过你的功课,安排过你的学习表,也教过你不少学习技巧和考试技巧,我们之间有来有往,公平兑换,谁也不欠谁。”
我听到急促地呼气声和吸气声,我看着他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和恼怒的眼神,好久没这么气他了,真爽。
姿势的改变,我们的脸离得很近,我清楚看到他筋疲力尽,好半天才说:“我希望你今后……”
“闭嘴。和你无关。”我说。
“你别这样!”
他突然放大的声音震住了我。
他的眼睛越发潋滟,我能感受到盛在里边的深沉的痛苦,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你别这样。”
“那你要我怎样?”我无奈,只能放软声音。
“我们能不能……做个朋友?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他恳求我。
“谁跟你是朋友。”这一次我铁石心肠,“我从前、今后、这辈子也不会把你当朋友!”
我才不需要他像个朋友一样关心我。虚伪透顶。
他低着头,明明是他居高临下,却像要钻进土里。我突然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理解妈妈的心情。
即使他有一张那么好看的脸,即使他之前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即使心中有那么多的感情,这一刻我是鄙视他的。
那鄙视随即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钻透我的大脑,钻透我的心脏,钻透我的脚底,钻进他所在的地底。
我又一次无力了,我闭上眼,疲惫地问:“为什么?因为你只是青春期冲动?还是因为你妈妈?”
这一次他没有回避,这是他第一次不再回避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他的声音不再颤抖。
“我妈不是魔鬼。她比绝大多数人善良。即使在最不如意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最善良的那一面。我相信她今后会越来越好。她不会干扰我的感情,哪怕我喜欢的人不符合她对女孩子的喜好,哪怕我喜欢一个同性,她也会为了我试着去接受,她是个包容心很强的人。在外人面前,她永远会留意我的自尊。她唯一不能接受的人,就是和她最恨的人有着相似长相的那一个。是的,根本不可能,如果她发现她的儿子重复丈夫的行为,她会怎样?我想象不到。不论怎样,你认为那时候我会选你吗?我要逼疯我的母亲吗?我永远不会选择你。”
我不敢看他,但这是我要听的,我执意把我们的关系弄得血淋淋的。
我理解他。对他来说,母亲不是一个单纯的名词,而是他每日值得炫耀的一食一饭,是一个男孩身上不散的衣香,是球鞋上接近本色的白,是一套套搭配巧妙的衣服,是日日夜夜的照顾、呵护和教育,也是他过于柔软心肠怜香惜玉般的羁绊。
“我知道我是个懦夫,”他的声音冰冷,像个法官,正对自己判处死刑,“懦弱的人没资格谈感情。”
我冷笑。
“抱歉。”他说。
“是挺可笑的。”我又一次睁开眼睛从下往上直视他,他悲伤而绝望地注视我,这种绝望瞬间让我改变了即将出口的讽刺。
“可是,”我鬼使神差地说,“感情明明是两个人才能决定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接受?”
“你说什么?”他的瞳孔正在放大。
妈妈,一个人到底能卑微到什么程度?你用你的经历警告我,我却照做不误。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接受?你怎么知道我会让你为难?”我不给他思考机会,狠狠盯着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对我究竟有什么感觉?”
他畏缩着,在我的逼视下退无可退,他看着我,眼睛里突然有爆炸似的狂喜,光亮几乎溢出来,他陡然提起勇气。
“我……喜欢……”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最好用词准确,否则今后我不会再听你……”
“我爱你!”
那两片颤抖的唇终于说出了我最想要的正确答案。
我抬起手,按住他的后脑,将他的嘴唇拉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