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你家……谁来?”
“我妈妈是个资深公主病,虽然不在乎我,但她很乐意做为全校第一的妈妈出席家长会。”
“你……你就不能让你爸来一回?”
“或者你叫你爸爸来一回?正好坐我妈妈的车。”
“行了行了别气人了,快想想办法,我妈看见你妈,你妈看见我妈……”
“我妈妈不会怎么样,毕竟我成绩比你高。”
“你加把劲,多说点,直接把我气死,问题解决了。”
“你想的美。”
我们又一次站在校园西墙下。
放学铃早已响过,操场人来人往,只有僻静的西墙看去荒凉,树比别处茂密,路灯比别处暗,草坡坑坑洼洼,杂乱无人整理。
“纪念日。”他看了眼那面斑驳的高墙,随口道。
然后,他用后背贴住那面墙,慢慢矮下身子,坐在地上,抱着胸——我很久没看到他这个动作。
我不知他想到什么,我心烦意乱。
早晨我只是随口提起家长会,现在它越发令人惊心。
我远远目睹过一次她们的争吵,我的妈妈被骂,我想上前,被人拦住,拉走。
她们的谩骂一字不漏传进我的耳朵,我时刻美丽端庄的妈妈支离破碎。
妈妈是富家女,平日死要面子,也给人留面子,当她发现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对方的谩骂羞辱,她便不躲不闪,想尽办法还击,哪怕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也不让对方占到便宜。
我的性格像我妈妈。
想想她们出现在同一间教室,即使最初考虑过孩子的面子,即使刻意不看对方,一方看到另一方胜利者般的身影,忍得住愤怒和憎恨吗?另一方终于占据一次主动,忍得住倨傲和自得吗?
我想起那天在他家面对他妈妈时的无力感,还有女人眼睛里令我胆寒的恨意。
不是我们低估母爱,是她们从不在自己的胜负中考虑我们。
他呢?不管她们的争执是吵还是打,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要面对的一定是更多的挑剔和更过分的要求,也许会继续挨打。
他从墙边跳起来,动作灵活,回头看那面墙,用手拍了拍。
“这个地方也真是怪。”他说,“喂,你说一般学校有这么一面遮遮掩掩的墙,不就是约会圣地?结果根本没人来。你看这面墙,难道不适合刻点海誓山盟?至少也有到此一游毕业纪念之类的,结果一个字也没有。”
我看着那排古板的树,那面脏兮兮的墙,那斜坡上狗啃似的草,不禁佩服他真有想象力也真有闲心。
我冥思苦想,我和他总要面对难题,他想不到办法只能由我来想,这一次,我一筹莫展。
无能为力的恼怒又一次占据了我的神经,令我燥热。我坐在那堆乱草上,绿色的凉意带着奇特的诱惑,我坐下,又躺下,四肢放开,两眼看着还没变黑的天空,它的颜色不蓝,不红,不昏暗,像块乏味的无糖布丁。
“喂!你怎么又躺下了?”
我不理他,继续想。
班主任自然建了家长群,这个群和学生群不太不一样。班级群可以保留退出一班的学生,家长群不能这么弄。我似乎听班长和副班长说过几句——那些在一班进进出出、成绩不稳定的学生家长,班主任只是私下沟通。所以,我妈妈和他妈妈也许根本不在一个群里。
而且,班主任是个压得下矛盾的人,既然知道我和他混乱的家庭关系,一定会处理得更加小心。毕竟,我是全校第一,他是后劲十足的新晋优等生,尚有提升空间。可是,家长会就是家长会,班主任就算多加考虑,也考虑不到那两位看上去落落大方的女性可能大打出手。
至于我的妈妈,我不可能找借口让她缺席,她也绝无可能缺席。
在那场改变两个家庭的婚外恋之前,她是骄傲无比的富家女,一路被父母、被我爸爸宠着,直到另一个女人彻底终结了她从前的生活。她身边所有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听说的,未听说的,都知道她是个第三者,都曾在某个大楼,某条马路,某个小区,某个停车场看到她被骂得难以还口,或者与人毫无形象地厮打,那摧毁性的几年让她成为旁人眼中的丑事和笑话,她生性高傲,越被人指着脊梁骨议论,越要活得成功幸福,可即使在这幸福和成功中,议论依然如影随形。社会很奇怪,出轨冲击性的后续阵痛全部加在女人身上,我没听人说那男人什么,时间越是推移,她越是优秀,议论就越像黏在她身上的一块污物。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我背后说:“看,那是她和前夫的儿子,一看就知道前夫也不错……这种女人,骑驴找马……”
她对我的漠视和厌烦不是没有道理,就算她对过去铁石心肠,我却铁证如山地存在于她的生活,她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
我理解她。她得不到谅解,就要光彩照人地出席在某些场合,包括我的家长会。
就像我一定要拿全校第一。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资质出众的天才,我只是把所有时间用来看书、用来复习、用来补习、用来做题。我的生活除了学习就是学习。
那是毫无必要却也必不可少的赌气,是回击,也是意义。
所以我不能阻止她,那不公平。
我用手背压住眼睛。
怎么办。
“怎么了?喂?”
他的声音突然离我很近,味道也是。
他怎么这么轻松?
我移开手看他,他果然一脸笑意,弯腰看我,影子落在我脸上。
我一眼看到他衬衫领子里雪白的脖颈,还有未系的扣子敞开处的锁骨。
像钢笔素描的两笔,后面狭长的凹陷,两块微凸的骨向下凹去,更深处暗进衣物,看不清了。
我连忙收回眼神,不满道:“你今天早上还在乱叫,现在怎么没事人似的?”
“你今天话真多。”他笑,扶着膝盖坐在我旁边,和我保持一痕草的距离。
“别没话找话。”
“我有数据的!”他说着拿出手机,“你每天说话我有记录,今天说的比一个礼拜还多。”
我看了眼那个记事本,真有一排日期和数字,最新几个分别是9,7,13,12,29。最后一个日期是今天。
“这是什么?”
“你每天开口的次数。”
我怀疑他有病。或者他以为自己是医生在观察我的病情。而且……
“我不是每天都和你说话?”奇怪,我承认我不爱说话,但最近每天和他来往,怎么可能是个位数?
“上仙你对自己是不是不太了解?每天,不是你和我说话,是我对着你自言自语。”
“不许这么叫我。”他的观察让我不快,“你为什么每天记这个?你把我当自闭症?你觉得自己在改造自闭儿童?”
“我……”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或者,倒抽一口凉气?看上去差点背过气去。
他把那口气吐了出来,关掉手机大叫:“别那么多疑行不行!什么自闭症!”
“那你记这个做什么?”我质问。
虽然我躺着,他居高临下坐着,但他的气势弱得多,声音也小得多,吞吞吐吐的:“就……好玩……”
他不会跟我说谎。
这有什么好玩的?他的行为总能令我烦躁得无以复加,我为什么和他在这个我被打被敲诈的地方同仇敌忾?
“生、生气了吗?”他小心地问,眼睛里的光像小萤火虫,偷偷地闪。
我自然不会放过他,冷笑道:“你真有闲心。你知不知道,我的妈妈知道我们一个班,一定会精心打扮,一定会……”
“我看过一次。”他说。
“什么?”
“忘了是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有一次下公车,我妈突然对一个女人冲过去,扬手一个巴掌,然后,骂。我感觉整个大街的人都围上来了。”
我想象那个场景,更紧地闭上眼睛。
“后来我自责,那难道不是我的家,那个女人难道不是我的敌人?我怎么可以在我妈维护家庭的时候只想到丢脸?怎么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再后来,我和我爸决裂,听到别人说我妈就吵架,试着劝说我妈忘掉这件事……可是……”
他没继续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不怕这样的事再来一次?然后老师告诉同事,家长告诉学生,学生告诉其他班。”我疲倦地问。
“不怕。”
我睁开眼。
“眼睛真圆。”他笑着说。
原来他一直看着我。
“不怕?”我不确定地问。
“嗯。现在有你了。”
“我?”我惊讶。
我能做什么?我想起我那个可笑的计划和更可笑的失败。
“嗯。”他缓缓对我解释,声音平平淡淡,“这么多年,在这件事上一直是一个人,有了你才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的事不是我能管的。她们……爱做什么做什么吧。有什么了不起的。”
“反正有我陪你一起丢脸?一起被议论?”
他“扑哧”一声,笑声是苦的,笑脸也是。却是可可的苦,带着我不解的浓度。
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我们在一起,我会帮助他,他也会关心我,这就够了。何必额外要求,徒生烦恼,旁人要做什么是她们的自由。
他用一天时间想开这件事,我用他的一句话,一句解释,一句可可味的笑,不到一分钟想开了。
“没错。”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说就说吧,反正没人比我成绩好。”
他看着我,张开嘴,半分钟后,他控制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歪倒在草坪上。
这次他的笑是白奶油味的。是开心的笑。
“你也不要总把自己放在同学的对立面。”他笑够了,凑过来说,“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
“呵呵。”我顿觉可笑,“你可不是一个人来打我的。”
“那个啊。”他还是笑,“当然也有人看你不顺眼,也有人嫉妒你,更有人希望你倒霉。人都有阴暗面。”
“能把他们那么准确地找出来,你是个人才。”
“所以你难道不应该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倒是无法反驳。
“尤其在一班,他们对你的好感超乎你的想象。我以前也认为你没朋友,那么傲,人缘一定差。可是……就我的接触,喜欢你的人太多了,不管男生还是女生。”
“明明是喜欢你的比较多吧?”
“哈哈,远远不如你。倘若一开始在一个班,我的人缘的确会好,不过现在我几乎是你的对立面,他们先是看不上我,现在……哈哈哈,很多人认为我有心机,茶里茶气,抱大腿,你想不到吧?”
我……我能想到才有鬼,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没关系。我能理解。他们今后会渐渐了解我,慢慢纠正偏见。即使一直这么想也无所谓,毕竟我的名声太差,这是应得的。”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始终没有忘记愧疚。
他是个容易愧疚、容易自责、容易把太多错误放在自己身上然后原谅别人的人。包括我,包括他的妈妈,包括对他怀有偏见的老师和同学。
“但是你应该……接触这些人。喜欢你的,讨厌你的,你喜欢的,你讨厌的。”他说。
又来了。他的赎罪。
又来了。我的几乎要刺破身体的烦躁。
“考完试我有时间,和你一起打球吧。”我不耐烦地说。
“嗯?”他好像还要长篇大论,被我一句话砸了回去。
也许没有长篇大论,但他的眼睛里总是写满太多说不出的东西。
他看着我,那个奶油味的笑一直挂在唇边,故意“哼”了一声,“你看上去很不会运动。”
我不理他。起身拍身上的土。考试在即,还是做题要紧。
虽然还想和他说几句。
虽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但他的笑意更深了,已经变成糖。好像我答应这件事,他就忘了所有不快乐。
回家的路上,我头脑一片空白,直到听到客厅里毫无章法的钢琴声才回过神。为了清醒点,我坐在沙发上继续听了一会儿,小男孩委屈地看我一眼,更卖力按那些黑白键。
本来还想试探一下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