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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力气推胳膊边轻薄的木门,好一会儿,空气和光刮进来,它从外面被人拉开。
“你怎么了?”
我听到他吃惊的声音。原来他没死。
“你先出来。”他的声音有点急,手动了动,想要拉我又缩了回去,催促道:“先出来,我妈走了。”
这个小格子本来有活动手脚的空间,但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胳膊、脖子、腿,就连手指已经僵硬,他又在看我,我突然也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就试着先把胳膊伸出去,然后脑袋。
他的手突然抓向我,我连忙往回缩。
但他只是手心朝下,手背贴着我头顶那块木板。
“小心点,容易撞到脑袋。”他的呼气从我耳朵边擦过去。
他让开身子,只留一只挡木板的手,我费劲又小心地钻出来,脑袋不想碰他的手,身体也不想碰他的胳膊。缩头缩脑的我像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感觉很怪。
“你……到底怎么了?”他急促的呼吸仍然在我耳边。
“把灯关了。”我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我看着他的小房间,一时不知道坐在哪里,甚至不知道站在哪里,我还在冒冷汗。
“不想让我看到?”他嗤笑,自嘲道,“有什么关系,我丢人的样子你又不是没看过。”
“你喜欢丢人是你的事。关了。”我坐在他的书桌旁,几乎瘫在那把椅子上。
他没再笑话我,默默关掉白光灯,我这才看向他。
这个房间的位置好,视野好,一窗月色不带任何阴影,全部洒进屋子里,照清每一件家具,每一本地上摔乱的书,还有他和我此时的样子。
他面色苍白,眼神空空,看着脆弱透明却有些纸雕的硬度。他的单眼皮低垂着,像纸的折痕,在眼角上挑,像被风掀开。
尽管空空的,他仍然有波光,也许只是他身上的月色。
我平复自己的呼吸,连抬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你怎么比我还害怕?”他好笑道,“你怎么了?我打你你不是挺犟的,眉毛也不皱一下,喂,怎么回事?”他拿起遥控器调高空调的温度,在衣柜里翻出一条新毛巾扔给我,“擦擦,你满头是汗。”
他装做很轻松,声音有点抖。
我慢慢擦脸上的水渍,毛巾柔软的触感让我舒服。
我对他没什么要说的,也没什么不可以说。
“我妈妈和你爸爸是同类。”我说。
“嗯?”
“自私自利,做事干净不留麻烦,离婚时你爸爸不要你,我妈妈难道愿意要我?我的抚养权归我爸爸。”我说。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我爸爸爱喝酒,离婚后酒不离口,醉了就打我。”我也奇怪自己能如此平静地说起这件事。
我更不知道我和他为什么要互相露出伤口让对方免费欣赏。
“所以你刚才……这么害怕。”
“没错。他一直打我,我妈妈没办法才把我接到她的新家。”
“他们俩……”他冷哼一声,“我爸那人最会做表面功夫,狠是狠,不算毒,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真奇怪,哪怕离题万里,我们也听得懂对方想说的话。
“本来可以相安无事。可是……”我看着他月光下纸割般的侧影,决定把话说全,“我帮我爸爸偷了家里的一份产权文件。当时我不到十岁,不懂那是什么,我爸爸求我,我就偷了。”
“为什么?”他惊讶,“你爸骗你?”
“不。”我否认,“我爸爸只是求我。是我自己认为不公平才帮他偷。我妈妈在离婚前转移了家里的大半财产——跟你爸爸一样。她明明是过错方,却把家里搬空了,这不公平。我当时大概希望……我爸爸拿到他的钱能重新振作吧。后来我妈妈开始防我,家里大事小情一概不和我说,她防我,你爸爸防我,家里的两个佣人防我,他们防得非常体面,但所有人都知道家里住了个贼,那个贼就是我。我避开他们,他们避开我,他们含蓄地告诉我,现在的家业是他们两个一起赚下的,只属于他们的孩子,又说他们不会亏待我。”
“你爸呢?”他问。
“起初毫无起色,继续喝酒,我去了照样打我。后来碰到个花言巧语的女人,哄着他骗钱,最后一次见他已经有孩子了。我们三年没见了。”
他低下头,嘴角咧了咧,一个苦笑。
我也低下头,只能苦笑。
“我是自作自受。”我说,“我妈妈出、于、好、心,把我接到身边,我恩将仇报偷她的钱给我爸爸。”
“啊,对了,”我又说,“所以我对小偷这个身份和它的待遇一清二楚,滋味怎么样?”
“你简直能把人气死。”他瞪了我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不知怎么,我有点想笑,继续挑衅着:“怎么样?”
“有三次我被人当面拦住,问我是不是偷了他们的东西,还带着人证。”他的表情淡淡地,像说别人的事,“这种还好,当面否认,争吵,大不了拿出电话说现在就报警。最难受的是每天午休。还有课间。同学要出去时总会刻意回来一次,拿起手机或者他们认为贵重的东西。他们故意不看我,想若无其事地拿,每当他们回来要出门又折回来,我心里就‘咯噔’一下,现在我总是第一个出教室,以免他们担心丢担心。”
我意兴阑珊地听着。他打我他不高兴,我整他我不高兴。
“我们有病。你整我你不高兴,我打你我不高兴。”他说。
他像从我脑子里直接读出这句话,我愣住了。
“不说这个。说你家,他们也许不是防你,只是躲你。”他靠着房门,仍是那个抱胸姿势。
“哦?”
“你大概不知道自己看人时的样子。”他看着我,从眼睛看到整张脸,再看眼睛,“你有点……可怕。当你安安静静看人的时候,你明明什么也不说,却好像什么都知道,别人极力掩饰的东西你看得到,还要用近乎轻蔑的态度提醒别人你看到了。我观察你很久,发现你不是故意的,你面无表情就能给人压力,像个……看犯人的法官,高高在上。两个大人天天被你这么看着……”他“呲”了一声,有点幸灾乐祸,继而又是苦笑。
我回忆妈妈和那个男人和我的相处,我以学习忙为理由主动错开他们的场合,我早出晚归,偶尔碰到,他们微笑、关怀、得体,再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躲开我。我把这些说了,又说:“托你的福,上高中后我妈妈越来越关心我,十句有九句问的是你。”
他“哈”了一声。
“怎么?”
“我托你的福才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