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从竹筐里爬出来，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却发现周围一片陌生。小姑娘瞬间变了脸色，手脚并用地爬到墙角，双手抱着头，埋进了自己膝盖里。

四个人对视一眼，宿时月先一步走到阿依身前，发现这姑娘正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她蹲下身，开口唤她：“阿依？”

阿依没有反应，宿时月静了一瞬，换了个叫法：“鸣鹊？”

小姑娘原本发抖的身子一顿，慢慢抬起头。

她眉头垂着，眼底噙满了泪水，看着便让人心疼。

阿依……不，鸣鹊张嘴想说话，最后却只发出了嗯嗯啊啊的声调。

她似乎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小巧的脸上的表情凝滞一瞬，不可置信地抬起手在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

宿时月试探着拍拍她的手，见她只是在被碰到时打了个颤后，没有任何抵触情绪，便问：“会写字吗？”

鸣鹊眨眨眼，迟疑地点点头。

见她点头，几个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无尘让人送来纸笔，送到鸣鹊身前。鸣鹊看着眼前的东西抿抿唇，却始终没有动笔。

“怎么了？”宿时月怕她不能说，于是问，“不能说吗？”

鸣鹊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在场剩下的三个男人，最后摇了摇头。

她没说话，紧紧攥着宿时月衣摆的手却让宿时月懂了。

宿时月对着其他人挥挥手，道：“你们先出去，我来问她。”

另外三个人不疑有他，一起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宿时月和鸣鹊，宿时月正想问她，却见鸣鹊低下头，在纸上写：“你是松尔的主子？”

宿时月一愣，没想到她会先挑起话头，于是道：“不是主子，只是一起住。虽然他总是把自己摆在那个位置上，但我们临仙峰不讲这个。”

鸣鹊点点头，片刻后又写：“你是不是有事想问我？”

“嗯。”宿时月见她情绪恢复得很快，便直接道，“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缓些时间再回答，但……这些事情很重要。”

鸣鹊点点头。

“你之前，是哪种状态？我方才叫你阿依，你并没有反应。”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状态，就觉得好像被困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做各种事情，”鸣鹊写到这停了停，似乎是回忆了一下，“可以听见东西，可以感受到周围的环境，但是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鸣鹊继续写：“六……八年前，我十岁。然后一直到前几天，我突然觉得一直禁锢着自己的力量送了，然后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宿时月问：“十八天前？”

鸣鹊摇摇头：“不知道，我在发现自己可以自由行动后，就想从长垣阁跑出去，结果被他们抓住，关进了柴房……”

说到“柴房”这两个字时，鸣鹊狠狠颤了一下，笔尖上的墨水被抖到宣纸上，洇出一大片墨迹。

宿时月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皱起眉问：“柴房怎么了？”

鸣鹊浑身发着抖，像是没听到宿时月说话。

宿时月想拍拍她的手，让她缓一缓。却没想到她的手刚碰到鸣鹊手背，鸣鹊却像是被刺激到一般猛地抬起手。

人受到惊吓时，普遍不会控制力道。“啪”地一声，宿时月下意识闭上了眼，带着凉意的墨水落到她手上脸颊。

手背红了一片，宿时月却没去管，只是关切地看向鸣鹊。鸣鹊脸上惊恐的神色还没散去，她后怕地看看宿时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胸口起伏了好一会，才堪堪稳住。

她重新坐回原本的地方，带着歉意地看了宿时月的手背一眼，然后继续写：“那个柴房，里面有很多人。”

“人？”

鸣鹊点头：“大部分都和我年纪差不多，男女都有。那些人，我以前也见过，他们似乎和我一样。”

“那只有你出来了？”宿时月皱皱眉，“他们呢？”

鸣鹊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写：“我不知道，我觉得他们都很不对劲。他们也有自己的意识，也会回答我说的话，但是他们只会劝我不要出去。我问为什么，他们就只看着我，不说话。”

宿时月沉默片刻，又问：“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长垣阁的人不常给我们吃的，到了最后有些人饿狠了，就会抢别人的东西，甚至会吃……”鸣鹊脸色白了几分，“我不想待在这种环境里，就四处寻找出去的方式，发现自己可以从他们送饭的小洞出去。我就在他们都睡了的时候，爬了出来，然后在长垣阁附近的一个暗巷里，把自己弄成乞丐模样，躲到了中午，之后就看见了你们。”

“为什么要来找我？”

“怀文成以前带着我去找你的时候，我看到了松尔，松尔和你在一起，你一定就是好人……”鸣鹊写到这突然落下泪，“我不知道要去找谁，只能找你了。”

宿时月点点头，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让你变成那个状态的原因是什么……或者说那个人是谁，你知道吗？”

鸣鹊抿抿唇，皱起眉思考了好一会才下笔：“原因我不清楚，但当时发生了什么我还依稀有点印象。”

宿时月坐正身子，认真看着她一点一点写出来的内容。

她虽然是个小乞儿，从小无父无母，自有了记忆起便和同样是乞丐的阿婆一起生活。

可阿婆待她如亲生，从来没让她饿着或是被谁欺负过，甚至还让她成了那一小片乞丐堆里的小霸王。

鸣鹊是个闲不住的孩子，她每日里不是在四处闲逛，见义勇为，就是跑去学堂偷听。那教书的夫子讲课都是收了钱，鸣鹊以前听说过，一个小孩少说也要交上几百灵石，才能勉强走进他那小学堂听上半年。

鸣鹊没有几百灵石，她连几百颗小石头都没有。但那些啰里吧嗦的“之乎者也”似乎对她有着莫大的吸引，让她每次一出门，就不自觉地往那学堂走。

她从那夫子口中听到，幻界三分，其中最厉害的，就是修真界。再其中，修真界里最厉害，便是长垣阁，离尘宗，还有万崇山庄。若是能进到其中一个，那便可以家财万贯，一步飞升了。

八岁的鸣鹊不知道什么阁什么宗什么山庄的，但她听明白了什么叫家财万贯，一步飞升。

家财万贯是什么概念？

小鸣鹊想了很久，才把自己从一堆金石灵石的梦里拔出……不，当时的她甚至不知道金石和灵石长什么样。

后来，鸣鹊遇到了个被围起来欺负的小孩。

虽然她自己也是个小孩，但她还是出面，把那小孩救了下来。

不过她的脸被揍得鼓起了个大包。

小孩说自己叫松尔，在此之后就一直绰绰跟在鸣鹊身后。

鸣鹊很烦，她觉得大侠身后不能有弱不禁风的小弟。于是她想让松尔走，但每次看到松尔紧张害怕的小表情，那话又总说不出口。

于是，大侠鸣鹊身后多了个小跟班。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鸣鹊九岁那一年。一个修士心悦的姑娘想买那最后一根糖葫芦，却不料被阿婆提前买下。

那姑娘没说什么，甚至在知道了阿婆的身世后，好心地给了阿婆几十灵石。可那修士却手起刀落，取了阿婆的命。

阿婆倒在地上，双眼空洞，手里还拿着那串糖葫芦。

鲜血顺着地面延伸，最后沾到了鸣鹊踩着阿婆亲手编成的草鞋的脚。

编鞋时，阿婆还笑眯眯地对她说：“等阿婆把鞋编好了，小鹊儿以后可好好穿鞋，别把脚丫都磨破了。”

鸣鹊愣在原地，脚趾不受控制地动了动。

她不知道正常情况下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但她那一刻看着低头擦剑的修士，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杀了他。

可惜九岁的鸣鹊不仅没能杀了他，甚至被他拎着领子提起来，狠狠砸到了墙上，然后对着她举起了剑。

松尔哭了。鸣鹊想，死的是我阿婆，他哭什么。

这个人是修真界的，是修士。鸣鹊想，原来那些家财万贵，一步飞升的人都是这样的。

那她还是不要家财万贯，不要飞升了。

鸣鹊想。

她还是想和阿婆一起。

只是预想中的痛意没有传来，鸣鹊睁开眼，看见一个很白很白的男人站在那修士身后，只用一只手，便让他动弹不得。

那个很白的男人看着她，突然笑了。

他笑着，眼睛弯起的幅度很大，像一只狐狸。

鸣鹊没见过他，却直觉这个人不简单。她从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了一个出现最多的称呼——“怀长老”。

怀长老，也就是怀文成救出鸣鹊，又叫人将阿婆的尸体裹起来。

鸣鹊的视线一路追着阿婆，最后却被一把扇子挡住。

怀文成笑着用扇子把鸣鹊的脸移过来，让她直视着自己，然后问：“不必看了，你阿婆我们会好好安置。不过小丫头，你想不想报仇？”

他说着，指了指依旧被定着的那个修士。

鸣鹊看着他，问：“你可以？”

怀文成低下头笑了一下：“我是长垣阁的长老，你说我可不可以？”

长垣阁。

是那夫子说的，进了便可以家财万贯，一步飞升的地方。

是修仙的地方。

鸣鹊问：“为什么是我？”

怀文成笑了笑，说：“因为是你。”

很莫名其妙的话，但鸣鹊答应了。

她被带去了长垣阁，穿上了长垣阁的校服，成了传说中的长垣阁怀长老的关门弟子。

然后在一年后，在鸣鹊十岁生辰那一天，她杀死了那个杀了阿婆的散修。

后来她被怀文成叫去，怀文成送了她一个生辰礼物。

那是个刻着一只小麻雀的簪子，被用一张黄布包裹着。

鸣鹊接过簪子时，被刺到了手心，几滴血渗入了那黄布中。

此后，再没了鸣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