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珏忽而顿住了,眼前的这个小娘子何等聪明,更何况线索已经明朗,从这些线索中推测出结果几乎易如反掌。
只是他以为她会过段时日才会提,至少等到身子好些,没成想才刚醒便提了,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舒了口气,那如深渊般漆黑的眼睛正正地看着她,竟是将她整个人都清晰的倒映了出来,“你的双目自小就特别,任何人只要有所欺瞒,在你眼中都无所遁形,恩师说这是你的天资。”
月夕亦是微微抬眸对上了他的眼睛,“初见时,你便认出我了,对不对?”
王珏顿了顿,微微颔首,“那时我只是有所怀疑,却不大确定,直到瞧见你的玉,才稍稍肯定了几分。”
“是以在穆家,你以查案之机再次试探,最终才确定我就是她。”月夕接上他的话,继续问道,“你似是不想让我知道我的身世,却又想让我知道我的身世,这是为何?可是因为你我之间的婚约?”
王珏没想到她会说得这般直白,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为李家平冤是他此行目的,或许可能是他此生唯一目的,这条路汹涌的暗流实在太多,动辄就是万劫不复,正因如此,他早已起了将自己从族谱中划去姓名的心思。
当得知她已经失忆,当即他便觉着这样便是最好的安排,她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在黎阳县里,将来再寻觅一个良人,成婚生子平平安安地度完此生。
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有些可惜,从前的她是何等的聪慧又明朗,就连恩师都说,她身上有开山祖师的气韵。
下唐的道者,都是能成婚的,下唐人都认为最上成的修道是修心,而她正好有修心的天资。
是以他心里一直矛盾着,若是她这般平平安安地过完此生,虽会愧疚,但也安心,可她若知晓一切,必定会与他走上一样的道路,为李逢平冤,与那些躲在暗处的所有势力为敌,不知何时有命。
她可是有修心天资的人啊,他不想她就这样毁在了他手里。
“虽未忆起从前事,但我知晓若是从前的我,必定不想被瞒着。”月夕如实道,“阿爷总对我说,既来之则安之,人生短短数十载,眨眼就过去了,只要当下过好便好了,可我不这么想。”
她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并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被褥,“都无来处,何谈归途?”
从前一片空白,她又能凭着什么倚仗往哪个方向走?她不知道。
是以自那之后,她才起了找回记忆的决心。
窗外的飘雪越来越大,竟在窗棂上积起薄薄的一层,屋内燃着的炭火劈啪作响,良久,王珏柔声道,“抱歉,是我错了。”
月夕忽而愣住了,她从未想过面前的这个如玉郎君,竟会向她认错,他可是传闻中尊贵的琅琊王氏的嫡系子孙。
她忽然意识到,从前许是对他误解了什么。
屋子里静谧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月夕的声音,“从前的你我,是什么样的?”
王珏眸色一闪,唇角竟是微微一勾,“恩师曾说,你像个闹天闹地谁都不放在眼里的猢狲,而我,却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六耳。”
“哦?”这倒是出乎月夕的意料,她的兴趣被勾了起来,“那我们从前岂不是死对头?”
“算吧,谁也不服谁。”
“后来呢?”
“后来……”王珏苦笑一声,“你嫌弃我不够聪明,嚷嚷着要休夫,我不服,便也说要休妻,如此闹了好几年,你便随着恩师出了京,而我因着身份,留在了京城。”
“从前的我原是这样的吗?”月夕蹙了蹙眉,她也没想到自己从前竟能做出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来。
王珏微微颔首,又很是无奈道,“但若非有你鞭策,我或许也不能到如今成就。”
月夕抿唇一笑,“如此说来,你还要感谢我咯?”
王珏道:“那是自然。”
月夕想了想,又问:“也不知我从前闯过多少祸事?”
王珏柔声一笑,“拔通天观主的胡须,偷偷给观中学子们的茶里倒酒,带学子们下山装乞丐还自称丐帮帮主,偷吃首辅柳大人的寿桃……”
“有这么多吗?”月夕蹙眉,脸颊不自觉地微微泛红了起来,要不是裹得严实,定是能瞧见她那红得如樱桃般的耳垂。
王珏低眉肯定道:“不止这些,你还偷偷带我下山去……”
“去何处?”月夕抬眉,好奇地看向他。
王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脖子竟也微微有些发热,却见他喉结微微一动,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偷偷带我下山逛了一圈。”
公侯世家子弟,自出生便被严格的礼教束缚,如月夕这般自小便长在自由长在天地间的,少之又少,再加上她性子又十分爽朗特别,自然会引起很多人追随。
正说着,竹心已经站在了门口。
“郎君,天使来了。”
所谓天子即天子使臣,王珏脸色微凝,他以为至少再等七日使臣才会到,没想到竟这般快。
他给月夕掖了掖被子,柔声道,“我去去就回。”
月夕本就昏昏欲睡,他才刚起身,她的一双眼皮便已然打架,在他出门的那一刹那闭上了眼。
醒来时天色已晚,她动了动身子,怀里的汤婆子还温热着,正要起身,门口便鬼鬼祟祟钻进来一个粉色的身影。
苏兰今日戴了一只兔儿形状的绒帽,一身粉色半臂袄裙,整个人看上去粉粉嫩嫩的,像极了一只可爱的兔子。
她见月夕醒了,原先鬼鬼祟祟的步子瞬即蹦蹦跳跳了起来,“姊姊你终于醒了!”
“有事?”月夕坐起身,朝她看过去。
苏兰倏地愣住了,“姊姊……你……你怎地知……知道的?”
依苏兰的性子,即便这里是后衙寝卧,她熟睡与否,都会大大咧咧地跑进来,而方才她在门口时便鬼祟地往里探头,除了有事,也没旁的了。
“说罢,有何事相求?”
苏兰又是一愣,她都没说话呢,她家月姊姊怎地知道自己有事相求了?不过她也不是那种会想事的人,立即坦白从宽,一屁股坐到床榻上,挽起她的胳膊,求道:“姊姊,你能不能同潜之哥哥说一声,也带我去兴海城啊?”
“他要去兴海城?”
苏兰诧异:“姊姊还不知道吗?白日里天使来传旨,让潜之哥哥去兴海城做副都护,说是即日上任可着急了呢!我听闻兴海城有下唐最大的外邦市集,市集里有好多不同料子不同颜色不同搭配不同织法的绸缎,我好想去看看啊。”
“届时我托人将那些布料给你送来也是一样的。”王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苏兰见状,再次紧了紧挽着月夕胳膊的手,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兔子。
月夕无奈地摇了摇头,问王珏,“何时动身?”
“明日。”王珏拎着一只食盒走进屋子,在炭盆旁站了好一会儿,才往月夕这边走来,“算算时辰你该醒了,想过来问问你,可要去?”
“去。”月夕道。
苏兰连连道,“我也要去。”
“兴海城可并非你想象得那般太平。”王珏从未用这般严肃的神情说话,“明面上有兴海城城主、都护府与都督府,暗地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甚至还有许多灰色领域盘踞已久,我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小副都护,怕是还未进城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话像是说给苏兰听的,但其实也是说给月夕听的。
苏兰显然没想到这么多,竟是愣住了,而月夕却道,“我从前也会怕这些吗?”
一想起从前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王珏竟是一时语塞,苏兰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问道:“潜之哥哥,你们从前认识吗?”
“是。”月夕道,“不过我忘了。”
她看向王珏,“那侏儒既已开了头,我便没有不追查的道理。”
是啊,这才是她的性子。
王珏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先吃饭吧。”
苏兰眨巴着眼睛,还想恳求,却被王珏打断,“苏朗至今未归,你若随我去兴海城,回春堂与布坊由谁来接管?”
此话一出,苏兰彻底蔫儿了。
苏朗走前还再三交代她要好好经营铺子,可她实在太想去兴海城看看了,而且,听闻此行纳兰羿也会去,她不想一个人留在黎阳。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苏兰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妥协了,毕竟她与阿兄来此的目的便是挣钱,如今他们才刚开始,不能就这样弃了。
她朝月夕恳求道,“那姊姊你能不能帮我去市集瞧瞧?”
月夕点点头,“好。”
月夕又哄了一会儿,苏兰这才离开,待到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月夕才道,“也不知县尊来此,目的究竟为何?”
王珏正将食盒里的东西放在桌几上,头也未抬,“你不是都猜出来了吗?”
他将饭碗端了过去,“即日起,我便不是黎阳县的县令了。”
月夕伸手去接,“副都护?”
王珏似是有些不高兴,碗刚触到她的手又被收了回来。
月夕觉得莫名,随即又觉得好笑,忽然想起之前他与她的调笑,抿唇一笑,朝他喊道,“潜之哥哥?”
王珏的手明显抖了一下,他将碗往她怀里一塞,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挺会记仇。”
“自然。”月夕抿唇一笑,接过饭碗一看,里头竟全是素,不由得蹙起了眉。
王珏道,“再熬一熬,过些时日,我亲手给你炙羊肉吃。”
月夕猛地抬头,“你还会炙羊肉?”
王珏嗯了一声,“还不是因为某人爱吃,每每学着做却总能把厨房给炸了,后来还险些放火烧山。”
“我吗?”
王珏反问:“这世上该是没有第二人敢险些将通天山给烧了吧?”
月夕扬起一丝得意的笑容,“看来我从前还真是厉害。”
言罢,她又有些若有所思。
“有问题?”
“嗯。”月夕不予置否,“听闻下唐藩镇有六个,唯独兴海城设有一个都护府一个都督府,你难道不觉着这两者有所冲突?”
王珏嗯了一声,细心同她解释道:“关于兴海城的前身,整个黎阳县的人兴许都知道。”
月夕点点头,“兴海城从前只是下唐的一个藩属国,被灭之后,便改名为兴海城。”
黎阳县从前虽然商贸算得上灵便,但在青龙帮与莫府的淫威之下,甚少有人会提及兴海城,是以关于兴海城的消息,她也只知道这么多。
王珏道:“兴海城原先只有一座都护府,只因从前海患海盗频频,朝中又渐渐重文轻武,水师雄伟渐渐不再,唯恐海盗再犯,朝廷便再独设都督府,操练水师,造盖战船,专门维护边疆和平。”
月夕微蹙起眉,“兴海城自行督建?”
王珏摇头:“朝廷每年都会派人下来监督,都督府内的官员也是朝廷直接委任,相比较之下,管理城内大小事的都护府,却是一半朝廷委任一半自行提拔,是以自建立之后便矛盾风波不断。”
“那此行岂不是……”
“是。”王珏点点头,定定地看着她,“如此,你还想同我一道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