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检查完毕,为了稳定情绪,月夕破天荒地问王珏要了杯茶。
好在对面秦娥楼旁边有一个茶楼,王珏命人在那儿备了些茶具,竟是亲自给她煮了茶。
茶杯的温热在手心慢慢展开,月夕这才觉得自己的心暖和了不少。
她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才道,“我认识她。她是胭脂巷里的瑜娘,她阿爷赌输了,便将她拿去抵了债,我亲眼见她被青龙帮的人带走。”
“何时?”
“阿爷被害后不久,我去胭脂巷找凌师傅问彩蝶身上纹绣一事,正碰见了。”她将杯盏往他面前送了送。
王珏再给她倒了一杯,“她与彩蝶……”
袅袅的茶香在茶室里散开,月夕点了点头,“几乎一模一样。”
“县尊既然来了,也不去我那儿坐坐,这也忒不给我面子了吧?”
两人还未说完,楚锋拉着他那位新娶的夫人,走进前来,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哟,这不是顾老头的女儿么?听闻当仵作了?啧啧啧,要我说,这身段这气质,当仵作是真的可惜了。”楚锋边说着,边将身边的女子拉进怀中,用力揉着女子的胸,又冲她调笑了几句。
月夕对其视而不见,只自顾自地又抿了口茶,王珏却是神色渐冷。
他轻抬眼皮,眸色很深,“楚帮主今日好兴致。”
楚锋冷笑一声,丝毫不给王珏面子,“哪儿有县尊这般清闲,千里迢迢来擎天坊喝茶,如今茶也喝了,尸体也看了,县尊这是想要从我青龙帮拿人了?”
“哦?”王珏放下杯盏,“楚帮主的意思是,杀害瑜娘的凶手是你们青龙帮的人?”
楚锋眉心微蹙,眼底冒出一丝冷意,“王县尊,茶可以乱喝,话可不能乱说。”
他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居高临下瞪了王珏一眼,“青龙帮的事,自有青龙帮的人来解决,我劝县尊还是窝回县衙去歇着吧。”
说着,他转身便走了。
正此时,一个黑影仿若一片树叶般从梁上落下,点地无声。
“郎君,半个时辰前楚锋收到一封信。”飞燕将信递了过去,“楚锋看完信,很开心。”
王珏眯了眯眼,将信摊开,上头只有两行字:九月初二,□□。
他将信递给月夕,“看来那人坐不住了。”
月夕看了一眼,眉心微蹙,“九月初二是兴海城的拜神节,届时无论是陆路还是水路都会很热闹。”
“热闹才更容易浑水摸鱼。”王珏看向飞燕,“吩咐楚括,把人撤了。”
“瑜娘的尸首,我还验吗?”月夕抬头望着他,目光依旧清澈。
王珏微微颔首,“既然有尸首,那自然是要验的。”
月夕点点头,“好。”
不过半刻钟,擎天坊又热闹如往昔,甚至比平日里更热闹了些,如意赌坊的命案仿佛一片浮萍跌入了大海,连浪都掀不起来,悄无声息的,不过瞬间便消匿了。
县衙殓尸房内,烛火劈啪作响很是热闹,而月夕却站在尸首旁一动不动,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连门口站了一个人都没察觉。
王珏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直到冷风乍起,才走进屋子,将手里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披在了月夕的身上。
月夕醒过神来,慌忙后退几步,直到瞧见来者是王珏,才松了一口气,“县尊怎么来了?”
王珏紧咬下唇,“来看看你。”
月夕几乎是冷漠地点了点头,随即收拾好工具箱子,“瑜娘的验案还未写好,怕是要明日……”
“不急。”察觉到月夕明显的疏远,王珏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生疼。
“你可是在怪我故意放过楚锋?”
月夕摇头,“县尊所为自有县尊的打算,而且,瑜娘她……”
她顿了顿,“瑜娘她被青龙帮带走之时,便注定不可能好好活着了。”
王珏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听月夕道,“黎阳县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平和,被卷进暗流的人,下场最好的也不过是去秦娥楼、栖月楼那些地方,至少在那些地方还有条活路。”
她说的很是平静,像是久旱无雨的天气里,隐约吹起一丝平静的风,毫无波澜,却丝丝如刀,每一刀都沾着鲜红的血迹。
“几年前县里也发生过几起失踪案,其中一起,家中姊妹两个,失踪了一个,意外溺死了一个,死的那个是阿爷验的。”
她说,“阿爷验得死的那个与青龙帮有关,可验完后便再无下文了,再后来,为平民愤,楚邦帮主出面,给了那些失踪家庭好些抚恤。自那之后,那些案子便不了了之。”
“阿爷也曾暗中查过,但所有线索仿若凭空消失了一般,根本没了下文。相比较之下,”她微微抬头,看向王珏,“秦娥楼与栖月楼里的那些姑娘们,至少还活着。虽然……”
虽然有时候活得生不如此。
她从桌几上拿了一包白叠布,递了过去,“这是我从瑜娘身上发现的东西。”
王珏打开一看,用布包着的,竟是几片残叶。
“这是翠碧草,外用止血化瘀,内服消除积食,是一味极其常见的草药,但却只有城外河边才有。”她淡淡道,“我是在瑜娘嘴里发现的,她死前,疑似去过城外。”
“疑似?”
月夕点头,“这东西似是有人故意放进瑜娘口中。可我却又从瑜娘的指甲里发现了一些带着翠碧草碎叶的河泥,这足以证明她去过城外。除此之外,便再无可疑之处了。”
说着,她理了理衣裳,准备离开,王珏下意识地挡在了她面前,月夕微微一愣,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王珏瞬间脖子一红,随即后退了半步,他想解释,可不知从何开始。
月夕顿了顿,才道,“县尊有大局,可小女只是一个仵作,阿爷说,仵作是替死者说话之人,不管如何,还望县尊莫要忘了替枉死之人伸冤。”
说完,她大步往外走去。
直到走出县衙,月夕方才闭塞的气才舒了舒,她知道如今县尊无法动青龙帮,也无法动莫府,可眼看着那些人在眼皮子底下残杀无辜之人,她终是不忍。
月色正浓,黎阳县衙门口的所有道路都隐没在了黑夜之中,路上无人。
微微的冷风轻抚上月夕的面庞,惹得她手上灯笼里的灯烛也跟着晃了晃,她定了定神,朝回春堂的方向走去。
此时的回春堂虽关了半扇门板,里头却灯火通明,月夕正要敲门,正好迎面撞上了来关门的阿布。
阿布微微一愣,“月娘,你这是……来瞧病啊?”
月夕摇头,“纳兰医生可在?”
“在!”阿布连连点头,“这会儿在后院呢,你且先进来,我这就去喊……”
月夕道:“不必,我还是自己去寻吧。”
“月夕小娘子?”月夕才刚进门几步,便听苏朗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他今日上衣桃红下裳粉绿,端的是一派花红柳绿,惹得人一阵晃眼。
月夕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苏郎君。”
苏朗走近前来,关心道:“月夕小娘子这是病了?”
月夕道,“我来寻纳兰医生。”
“哦。”苏朗似是有些失望,也不知他失望的什么,但很快他微笑道,“他在后院呢,我领你过去。”
月夕颔首:“多谢。”
为了便于配药制药,回春堂的后院很大,一阵冷风卷地而起,袭来一股浓重又特别的药味,几乎扑面而来,月夕蹙了蹙眉。
苏朗却习以为常,“听闻九月初二是黎阳县的拜神节,届时回春堂会送一些拜神汤,月夕小娘子可要过来捧场一二啊。”
“何为拜神汤?”
苏朗摸了摸鼻子,知道瞒不过,直说道:“就是一些普通的祛湿良药。黎阳县湿气太重了。”说完,他还啧啧了几声。
“听闻潜之今日在擎天坊的如意赌坊内发现了一具女尸?”他顿了顿,问道。
月夕嗯了一声。
苏朗又啧啧了几声,“要我说,潜之应该早早将那如意赌坊给封了。”
“为何?”月夕微抬起头,问道。
苏朗摇了摇头,“这赌坊竟是比京城黑市的还不守规矩,人人都说十赌九输,可这如意赌坊,却是十赌十一输,只要迈进去,必输无疑。”
月夕挑眉:“苏郎君常去?”
“那倒不是!”苏朗连连否认,“不过去过一回,瞧出名堂后,再也不去了。”
“月姊姊!”
还没进院子,月夕便听到了苏兰的声音,苏朗轻咳了几声,看向苏兰道,“做什么?当真是一点淑女的样子也无。”
“谁稀罕做淑女!”苏兰白了他一眼,在阿香的搀扶之下,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月姊姊,你来啦。”
月夕点点头,顺手也扶起了她。
往里走了几步,苏兰才问道,“月姊姊,那个小娘子她……”
她突然不知该如何问了,若是问那小娘子如何了,答案是肯定的,若是问凶手是谁,那是潜之哥哥做的事,再怎么轮也轮不着她,可若是问那小娘子是谁,即便知晓了答案又能如何呢?
于是她瞬即闭上了嘴,带着月夕一点一点往院子里走去。
纳兰羿正蹲在廊下,对着面前一排的药炉发着呆,察觉到有人来了,他才缓缓抬起头。
月夕冲他福了福身,近前道,“纳兰医生。”
纳兰羿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来一般,起身在一旁坐席上坐下,并给她沏了杯茶,“坐吧。”
月夕在一旁坐下,端起桌几上的杯盏,“多谢。”
她顿了顿,问道,“白日里,纳兰医生可是看出了什么?”
白日里在擎天坊时,月夕眼瞧着纳兰羿冲过去给众人疗伤,起初他寻的还是些重伤之人,可渐渐地,他又开始寻一旁那些根本没受过伤的人。
那些人起初连连拒绝,但碍于捕快们在场,一些胆子不大的,这才不得不被扣了下来。
纳兰羿也不隐瞒,只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怀疑,黎阳县中人,大多数都服食了阿芙蓉。”